北下关距离动物园不远,如果穿行动物园而过,过了海洋馆,出北门没多远就到了。但是坐车的话,就要绕道白颐路或者走西外大街那边。何烈山和叶冬按照黎种民留下的地址,按图索骥。
这里因为架高铁已经被拆的面目全非,大部分居民也已然搬走,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一片破败的荒景。按照市政规划,若干年后,这里将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高铁干线纵横穿梭。而此时,只有少数的钉子户,还在这片废墟中屹立不倒,并且埋锅造饭,生儿养女,延续香火。
叶冬有点发愁,都这样了,还怎么找门牌号。二人只好顺着一道矮墙朝废墟中间走去。矮墙有一人多高,其下是半条水泥马路,之所以称之为半条,是因为另外的半边水泥路面已经被碾压得面目全非,早零落成泥碾作尘。晴天的时候,这里尘土飞扬,乌烟瘴气;赶上雨天,则坑洼不平,泥泞一片。
叶冬他们的运气着实不好,尽管昨夜晴朗未雨,但是,拆迁办的同志们在这里进行了局部人工降雨,使这条窄小的马路泥泞不堪。到处都是自行车的轮胎印,行人的泥脚印,还有烂泥、水坑,简直寸步难行。顺着矮墙向里走,是一座显得很悲壮的建筑。悲壮的由来是因为四周已经被夷为平地,而只有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当中;另一方面,方圆百米之内,便可闻到它令人终身难忘的味道,恶臭扑鼻。这里应该是钉子户们誓死捍卫下来的一处比较重要的据点,人在阵地在。
其实,人要生存很简单,只要有上水、下水和电,其他都可忽略不计。叶冬他们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过了公厕,前面突然热闹起来,成型的胡同还有几条保持得很好,依稀能够看出当年这里昌盛时的景象。这里的人都显得有点脏,即使不脏的人,到了这里也会变脏,环境使然。但是他们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前提是不要提拆迁两个字。这两个字随时随地地会变成引信,导火索,使他们嗤嗤冒火,最后玉石俱焚。
叶冬找到一个人打听,那人还真知道,手指朝着天边一点,说就在那里。叶冬顿时崩溃,因为那手指的方向是要过了眼前的这一村,再趟过另一片苦海泥洼,才能到达。无奈之下,他只好和烈山硬着头皮、裹足向前。
前行上百米,在几套破败的大杂院之后,出现了一溜用水泥板搭建的临时住房。这一溜足足有二十多间,多数房屋已关门上锁,只有少数几家敞开着门,能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张用包装箱纸壳做的大招牌,醒目地戳在东边把头的屋门口,上面用红笔写着四个大字——公用电话。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向屋外张望。
叶冬和烈山的出现,使她如狗见了骨头一样,警觉地走出房门,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找谁啊?”
叶冬心里厌恶这个女人!在他的印象里,女人都应该是水做的,纯洁温柔,透着灵气。可眼前的这个女人,丑陋的五官,眉眼间夸张的色彩,囫囵的腰身,俨然是一尊巡海夜叉的模样,这哪里是水做的女人,应该是用烂泥粘合的,又经过刀砍斧剁,水淹火焚,经受了无数磨难才糟蹋成这样的人形。
叶冬心里的厌恶,反映到脸上,他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回答道:“我们找黎种民。”
“噢,你们找黎老头啊,就在那间,第七间房子里。”女人边说边在前面引路,她并不敲门,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而入,声音像敲锣一样地喊道:“黎老头,你家来客人啦!”
“哎——”随着这声应和,叶冬看到了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位老人看不出年纪,若说是耄耋老者,也有人信。他脸上皱纹纵横,因为不常洗脸,纹路形成色差,随着脸上的表情变化,皱纹沟壑里的白和脸上的黑不停变换,像是在脸上纹出了一张怪异的脸谱。他的头发全白了,稀稀落落,披散在肩头,很像是一位落魄的艺术家,绝对是玩西洋画的那种人。他穿着一件藏蓝色衬衣,下面长裤挽着裤管,光脚穿着一双布鞋,布鞋上满是泥污。此人面貌异于常人,颇有不怒而威的气度,令人敬畏三分。
叶冬心中暗生恐惧,着实被这副诡异的尊容吓了一跳。但是他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钟馗也长得丑,但是能捉鬼,自己何必以貌取人。随着他心理上的变化,他眼中的黎种民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老人把叶冬和烈山让进屋子。二人这才发现,这种简易房根本没法住人,薄薄的墙体,既不能隔音,又不能挡风御寒,而且死闷,一点气都不透。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连一把椅子都没有,脸盆就搁在地上,盆的四周挂着黑釉,兴许可以用来洗脸,也可以用来洗脚。
老人的声音很沙哑,就这种砂纸般摩擦的音质来讲,阿杜和杨坤之流,不耻提及;布莱恩?亚当斯难望其项背。
黎种民开口问道:“你们谁是叶冬?谁是何烈山?”
叶冬和烈山连忙自我介绍。
那个女人也不走开,倚门而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叶冬觉得恼羞成怒,这女人真有病,竟然跑到别人的家里来听墙角,你还能更无聊点吗?
叶冬没好气地说:“这位女士,我们家里人要聊点事,您可以回去了?”
那个女人似乎这才恍然大悟,咧开大嘴,笑着说:“噢,你们聊,你们聊,我一会再来啊!”说着走了出去。
待那女人出门,叶冬砰地一把关上了房门。
屋外同时传来了那女人的骂声:“德行样!谁爱听你们聊啊!”
烈山无奈地摇头苦笑,只怪叶冬意气用事,不该与这种人一般见识。随着屋门关闭,叶冬他们才发现,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黎种民佝偻着腰坐在床边,手顺着床头一拽,灯泡就亮了。叶冬抬头望去,灯泡上也满是油泥,而且瓦数很小,屋里还是一片昏暗,只比刚才略好些而已。
他望着黎种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酝酿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黎老,隋老让我们来找您,说您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黎种民抬手截断叶冬的讲话。叶冬还以为他有话要说,忙侧耳倾听。可谁知,这个黎老头一言不发,痴呆呆地坐在那里,只顾自己低头愣神。
叶冬再次开口:“黎大爷,您能帮帮我们吗?”
“嘘!”黎种民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示意叶冬不要再讲下去了。
烈山轻轻走到门边,猛地拉开房门,就见那个女人丑陋的大脸近在眼前,原来她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在偷听。她见被烈山发觉,自嘲般地哈哈大笑起来,扭着屁股,大摇大摆地走开,嘴里还哼着小曲:“哥哥门前一条弯弯的河,妹妹对面唱着一支甜甜的歌~~~”
黎种民这才说道:“别管她了,你们的事我帮不了,你们还是走吧!”
烈山把门虚掩上,接着说:“黎老先生,叶冬的父亲已经失踪一个多月的,我师傅说,您也是他的故人,您难道不能帮叶冬一把吗?”
“哎——”黎种民摇头长叹,“不是我不想帮,是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和你们在一起,不单帮不上你们,兴许还会成为你们的累赘。”
叶冬并没有恳求,只是淡淡地说:“黎大爷,没关系,您不帮我们也没事,我们做晚辈的应该来看看您!”说着从背包中掏出酒和烟,摆在桌子上。
老头连忙拦住,说:“这东西你们还是拿回去吧!我喝不了酒,也抽不了烟,放在这,也是糟践了好东西。”
烈山又问:“您不愿意亲自出马也没关系,您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您知道的那些事。”
黎种民爆发出一阵大笑,像是一个重症结核病患者发出的声音。直到呵喽带喘,咳嗽不止,才停了下来。过后又是一阵拼命地喘息,闹腾了足足有五分钟,他才又开口:“我能知道什么?你们看我像是知道什么的人吗?”
叶冬脱口而出,“不像。”话一出口,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黎种民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年轻人如此狂妄无礼,这句话已经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但是他眼睛里的光芒连一秒钟都没有持续,就瞬间熄灭,归于死寂。他又对叶冬二人说:“年轻人,你们还是回去吧,你们的事需要跋山涉水,我肯定帮不了你们。”
叶冬无奈,最后问道:“黎大爷,我能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说完我们就走。”
“问吧!”
“我父亲以前和您提到过金印的事吗?您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是什么时候?”
黎种民嘿嘿地冷笑起来,哑着嗓子说:“小伙子,你这是两个问题啊!”
叶冬尴尬地笑了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眼睛,黎种民刚才的笑好像牵动了他的老病,又不停地咳嗽、气喘,半天才止住,说道:“什么金印啊?我从没有听说过。至于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我想想啊~~~”说着,他真的一样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有十六年了吧!”
叶冬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失望和沮丧就像两把钢刀,在他的胸腹间不停地砍斫,让他浑身鲜血淋漓,疼痛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