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锋单膝跪地,面前那个老人坐在地上,腰板与腿形成一个小于九十度的锐角,但挺得笔直。
老人抬头,才发现原本脏乱修长的灰白头发下,却是拥有一张如刀削斧砍般坚毅的西浩尘大陆的面目。整张脸上除了一些青淤以外,十分消瘦,一种菜色从中透出。
眼睛很锐利,如同被老鹰凝视,更有一种深陷其中的感觉。
“都说了,不要再叫我岳父,你会受牵连的。”
“岳父……”
“叫我扫地的!”老人脾气似乎从这时才开始显露,整体透着一股霸气的,看起来确是手上拥有过极大的权势。
李天锋沉默,确是不说话,既不叫出老人让他叫的名字,也不叫出“岳父”这两个字,只是单膝跪着,一脸从容平静的跪着。
这一刻,在老人面前,他如此心安。
“哎,我知道你犟,但是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身份?一个罪人,实实在在的罪人。”
“我……”
“说吧,看你心事重重的,等你说完了我好扫地,你不说我扫地都没心情。”老人说道,脸上露出一丝痛苦,随后掩饰过去。
他把手放在腰间,那里有一个奇异的凸起,在他手撩起时,可以看到一条修长的伤疤,横向贯穿了小腹部的脊骨。
他枯瘦的手掌按在脊骨的凸起处,皮下一团淤血被他运用精神力抽取出来,在掌下形成了一个血泡,随即银色光芒一闪,血泡已经不知道被空间元素构成的传送通道传送到何方。
“岳父,是这样的,……”
李天锋组织语言,先是将艾霖娜最近的事情简要述说一边,随后话锋转移到亡灵法师和黑暗时代这一方面。
这一说,便是两个小时时间,中途倒是有一些内院弟子前来观看两个“扫地的”闲聊,却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聊什么。
这是李天锋精神力的一点扰乱作用。
“静观其变。”
老人在听完李天锋的叙述之后,只留下这四个字。
随后闭目,不语。
“您老的伤怎样了?”
老人抬头,看了李天锋一眼,“我还好,伤势都是当年横渡禁空海时遗留下来的顽疾,脊椎折断,还损失了一条腿,不足挂齿。幸好保护着我孙女来到这里了。”
“那您……”李天锋还是不放心面前这个老人。
“把这些兽血沸腾的小兔羔子德育抓上去,别没事总烦我。”
“是,岳父。”
“叫扫地的!没事就回去,别来烦我,光明教廷的苍蝇看见了会叮死你!”
李天锋离开,面上表情从刚才那种沉痛的面容生硬的转换成一种冷漠威严的脸。
一路之上,面如沉水,心如波涛。老人目送着李天锋渐行渐远,脸上多少也有些不自然。
“我有多少年没见过艾霖娜了?光阴过得也快,转眼间,她的另一半就要来了。”
老人面露追忆的神色,缓缓站起身来,佝偻下身子。
腰椎断裂处的痛苦蔓延开,从他的脊髓直接刺入大脑,而老人面容依旧如常。
不是不痛,只是他已经习惯了每日几次被学生“不故意”的伤害,习惯了每日的剧痛。
“他要来了,那我也许会……”老人看着地面上石砖开裂出古朴自然的纹理,“辰兄,愿你在天之灵守护我们这些余孽吧。”
空中纤云淡雅,地上百花积艳。
又是一年新始,春祭时节正好。
小山村当然与遥远的地异院一样热闹,春日祭的最后一天,便是相亲的时日。
到时候村里的姑娘们手里拿着心爱的花环送给心中的“那个他”,让他带上,传说便会得到爱神的眷顾。
当然也有例外,例如在李太黑的唆使下,妞妞便拎着花环满村的追辰策,如此半日,又如此一日。
当那一轮明月从东方天空中冉冉升起时,篝火再度燃起,充盈着青春气息的男男女女都围在火堆边上,跳起东北特色的舞蹈。
粗犷之中,那一轮明月照耀着。
如果说秋日祭晚上的月亮最为明亮,那么春日祭当日的明月便是最为迷人。
也许,迷人的并不是这月光,而是月下的一对对恋人。
李太黑也许明白了辰策的决心,今夜便拉着百般不情愿的妞妞主持跳舞去了。
顾安之也没有顾及他与辰策在一起会出现何等玩笑的蜚语,拉着辰策与魏老太坐在一起。
魏老太已经足足咳嗽有一个月了,到了后期便拿出一个黑红色的手绢,每次咳嗽之时都会捂住干瘪的嘴。
春日祭的今天,却破天荒的没有咳嗽,整日笑眯眯得,还送给那些新人没人一小袋杂粮。
顾安之知道,魏老太家中的米缸已经空了,她没有为自己存下一粒米。
“你说,这一生也过得好快啊。”魏老太咋着嘴,“转眼就是百年了,可惜老头子去得早,多年前的黑病把儿子和儿媳妇带走了。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在春日祭连媳妇都没混到一个就参军去了,就留下一个我这孤老婆子,还有一个套娃。”
魏老太说着,颤巍巍地自身边的篮子中掏出一个婴儿脑袋大小的套娃,已经是破旧不堪,甚至在最外面那个看上去像爷爷的木胎上,都沾染上一层油光,在斑驳的彩漆上。
她颤抖着扭开,里面的奶奶、儿子、儿媳、孙子,都是这般。
黑暗下,魏老太浑浊的眼泪闪烁着清亮的月光。
“他们多好啊!”
也不知是在说山下那些歌舞的青年还是在说近在咫尺的套娃,亦或是已经遥远到朦胧的回忆。
魏老太缓缓闭上眼睛,手上套娃滑落,正巧跌入辰策的怀中。
“收好了吧!”
魏老太双手相互紧紧地握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老头子,握紧了。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你说会在天堂中等我回来的……”
“愿光明赐福于……”
话语低沉下去,魏老太睡去,沉沉的永眠。
也许,那个魏老太的老头子没有去了,他与她的双手可以从多少年前的今日一直牵着,直到多少年后的今日。
时光可以冲淡一切,却能够将爱情积淀,那一种相守,那一种独守,那一种曾经的比翼双飞。
爱情,便是如此。
起于轰轰烈烈,海誓山盟,终点却如繁花凋落,硕果初结,平淡之中,反而酝酿着甜香,积淀着韶华。
那双手,相互牵着,也许抵得过那一对对男女头顶的花环。
花环会枯萎,双手中的情感依然流淌。
魏老太的眼底,流淌着不同于单纯爱情的光,那是一种名为回忆的守护。
魏老太,是夜,逝。
享年百岁,一梦长逝。
山下的小山村,那场春日祭的舞跳得正欢。
忽然一串焰火,从平地升起,划出一道云烟火线。
升入空中,随后炸裂开,形成一团绚丽的彩色烟花。
如此美丽!
映红了天际的云,与与红云一样的红晕。
春日祭,一个生命的开始,一场爱的开始。
生命,本来便是如此——
没有长生,没有不死,也没有永世至尊。
生命便像一个圆,死与生,强与弱,爱与恨皆是在这个圆上的两个面对的点,如果相绕,最终会相融。
风过层林,绿树如海!
“今夜的月色很好啊!”
顾安之仰望着天空,泪水滑落,汹涌地自划过脸庞,落入衣襟,渗透进粗糙的布料中。
月光下,辰策也已经泣不成声。
魏老太一直把辰策当成孙子看待,辰策也对她有一种亲人的爱。
只是,人生多叵,最终又是那一场俗套的故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该章节加更,掷骰子掷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