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故人
又过了些日子。送米汤的人没再来，后天就要离开饭店去最前线了，以后和他便再也见不着了。想到这里，蓁蓁不免有些怅惘，毕竟他为了她，曾愿意冒那样大的危险。然而她也无法，本来他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相遇是命运的安排，日后能否相遇，也要看命运是否成全。
终于出发了，他们一行人跟着武装队伍。白昼，他们分散在郊外的民居，夜幕降临，他们便开始赶路。夜里赶路不停不歇，蓁蓁的脚早就肿了，再加上早前的病还未痊愈，因此她走得格外艰难。然而她怕楚原担心，硬是一声不吭地坚持着，摇摇晃晃。楚原关切，她只说推脱山路陡峭。
走了好大一程路，后面传来休息的号令。蓁蓁这才瘫坐在地，一双眼熬得通红，脸皮都白了。然而最难受的是那磨脚的鞋子，她悄悄地把脚抽出来一看，后脚跟都被磨得烂了皮了，撕拉拉地痛。队长分着馍馍。楚原蹲到蓁蓁身旁，掰了大半块给蓁蓁。蓁蓁道：“你去哪儿了，怎么大半天不见你？”“我去找水了，没找着。你先吃吧。”楚原道。蓁蓁摇摇头说：“我不太想吃，只是困。”“睡一会。”楚原盘腿坐下来，不由分说地把蓁蓁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蓁蓁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便倒着沉沉睡了。
休息了一会儿，走走停停，大家仿佛在和时间赛跑，走走停停，夜已经要悄悄溜走了，远远的，天是暗青色的，已经透过了一丝太阳光。
“呜呜呜……”
日本轰炸机！防空警报响起，众人跟皆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早。然而在花园饭店的时候，大家早就训练有素。因此全都抛下了家伙，四散逃开，或匍匐在灌木丛里，或面朝下躺在草堆上
蓁蓁也被这警报声惊醒，楚原拉了她就跑。然而她实在痛得很，针扎似的，一寸寸痛到她心里去。她奋力甩开了楚原的手，“你快走”。楚原哪里肯依她，着急道：“我背你。”
“我不想拖累你，你先走，我自己找个地方藏。”两个人推推搡搡，楚原硬拉着蓁蓁就跑了。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头上似的。豁的一声轰响。蓁蓁连忙推开了楚原“快趴下。”“蓁蓁！”楚原眼看着蓁蓁仿佛要中弹，他撕心裂肺地狂喊着，然而他再跑过去也不能够了。蓁蓁绝望地闭上眼睛。耳畔子弹噼啪的响声越来越低，难道真的要死了？逃了那么多次终于还是要死了？然而她醒来的时候，敌机走了，她被狠狠地撞在了地上。她的身上有血迹，是他的血，他救了她。
“十五！”蓁蓁哭喊着，将“十五”的头紧紧地按在自己胸口。他微笑着，脸上脏脏的都是灰。他用黑乎乎的手遮着脸，头上还带着那顶帽子，帽檐还是低低的。原来从花园饭店开始，他便一路跟着她。他躲在队伍后头悄悄看着她。他早就发现了她的异常，猜到她脚又伤，因而警报想起的时候他一直躲在附近没走。眼看着敌机就要掠过她，他赶忙扑了上去……
蓁蓁慢慢拨开了他的手，又轻轻摘下了他的帽子，他没有反抗。他额上有一条疤，黑黝黝的脸瘦的凹了进去，两颊也塌了下去。然而即便如此，他的眼眉却依然清秀，园中见方的脸依然看得出年轻时俊朗的神气，就像记忆里那个深深地吻着自己、认定了自己的人——蓁蓁的身子一震，哽咽着，难以置信地道：“你是汪文毅？”他流着泪答应了一声，撑着道：“终于找着你了，我心甘情愿。”蓁蓁哭着道：“你又要负我？”汪文毅缓缓抬起手，蓁蓁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左脸颊上。他的嘴唇嗫嚅着，终于道：“你……去……上海……蕊儿……你妹妹。”蓁蓁流泪：“你不准死！”他紧紧拧着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他微笑着。“我欠你的一个道歉……如今……终于还了。”他的手重重地垂下来，没了鼻息。
“不！”蓁蓁死心裂肺地喊着，旷野里渺无声息，只有她痛彻心扉的呼喊。她紧紧抱住汪文毅，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记忆里的一幕幕不断在脑海里放映——结婚、失子、离开……然而他们恨了一辈子，却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又以这样的方式告别。命运弄人，蓁蓁泪眼滂沱。
楚原跌跌撞撞地走到蓁蓁身边，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就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他站在一旁陪蓁蓁痛着，沉默无言……
两个人把汪文毅在郊外埋了，草草堆了个坟。他们站在汪文毅的坟前，久久地不说话。
又站了一会儿，楚原问：“你还打算跟着队伍走下去吗？”
蓁蓁点点头。
静默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楚原，可否最后帮我做一件事？”楚原看着她。
“回上海去，去找我妹妹。”她喃喃地说。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淹没了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