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通城上一任县令是那种喜读诗书、附庸风雅的文人,真真书呆子一个。虽然带了一个精明师爷,却突然暴毙。没办法只好让自己同样死读书的老师滥竽充数,老先生很有抱负,想在这小小武通城实现圣人之治,奈何政令不通,老爷又迷上了画梅花,谁夸他画的好就一个官帽子送过去。老先生也就心灰意冷,把那圣人立德、立言、立功的心思看的淡了,何况那些实际把持了武通城命脉县丞、主簿、捕头很讲究,每月的分红都不少自己的,老先生也就又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捧起了圣贤书,开始修身、治国,把那平天下的壮志撇在了一边,八年之前上面给了这位县太爷一个政令不明的下下考评只好卷铺盖再谋出路。
当今的这位父母官虽然贪得无厌政令严酷,但好在会做人和地方乡绅和读书种子走动很勤,就是各大院子的管事的去走门路的时候也客客气气的笑脸相待,因此这八年虽然下面的老百姓没有不骂他的,但在士林皆称其清明有大才。
夏刚是武通城有名的破财户,年轻的时候仗着身强力壮敢打敢拼就拜了武通城一个叫做猛虎堂的门派掌门为师,掌门是七品神力在武通城也算得上一号大人物了。虽然很是嫌弃夏刚的人品,但奈何夏姓是武通城大姓,夏刚的哥哥又刚刚当上捕头,以后少不了仰仗的地方,夏刚给的拜师礼也足够丰厚,在小地方不收几个财主徒弟,当师傅的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于是就捏着鼻子收下了这个徒弟。掌门倒也不藏私,几年下来夏刚竟然练到了九戟之力倒也算的上得意门生了。
夏刚练到了八品九戟后就开始洋洋自得,师傅虽然几次申饬他要专注于武学之道,奈何武通城的花花世界太过迷人,夏刚纠集了一帮游手好闲的痞子在武通城开始称王称霸起来。后来几个羡慕夏刚的师兄弟投奔入伙更是让他如虎添翼,再加上亲哥哥夏征也坐稳了捕快的位置,联合其他的本地官吏把持住了官府,武通城竟然皆避其锋芒,平安城知州几次来武通城也都是下榻夏家,这可是了不起的面子了。
除了湘桂院,夏刚照看的院子还有三家,勾栏院子里只要有油水的勾当,他都要参上一脚,连门童小厮的打赏钱都不放过,每天只是要在这些场子逛上几圈就行了。
夏征和花大姐坐在椅子上谈笑风生,因为这两天在那个名义上是自己小舅子,实际上幕后大老板就是自己的亨发赌馆赌的太猛,白天都没有精神所以哈欠连天。左乙丙被带进了房间,夏征趁着放茶杯的功夫摸了花大姐依然细嫩的小手一把,花大姐当红的时候自己还在武通城的码头抗大包,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爬上花大姐的大福船搂着美人睡上一觉,当时的口头禅是少活十年都行,现如今人虽然已是昨日黄花,可自己最念旧情不忘初心不是?
花大姐不动声色的开始盘问左乙丙。
左乙丙恭恭敬敬的低着头,滴水不漏的回答完毕,本来那怪异的一老一少不出现,自己也要壮士断腕吃点苦头。
回答完毕,花大姐示意左乙丙退出了房间。
夏征借着喝茶的功夫陈吟半响,才说道:“花大姐,诺是到时候要借这个小厮一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花大姐眉头微锁,如何不知夏征要借的是什么,只是在勾栏中你诺是不护短,连院子里的人都保不住,就怕到时候墙倒众人推啊,这种勾当花自芳见得还少么?
夏征看花大姐有些迟疑,冷笑一声暗骂了一句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仁,当下也不言语只是低头喝茶,等到那个还没见人的小先生,倒完茶给自己抛了个媚眼又悄悄退下后,夏征咳嗽了两声说道:“花大姐可谓女中巾帼,不让须眉,这诺大的武通城夏某人真心佩服的人屈指可数,您绝对算一个。此案诺不速速结案要是上头追查起来,那个失踪的小厮毕竟是咱们院子里出去的,我倒是可以遮掩一、二,只是武通城虽然庙小可大菩萨可不少,就怕别的大院子的掌柜的去咱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美言几句,再煽风点火一番,那些人哪个是好缠的?到时候……”
夏征笑了笑不再说话。
“就怕到时候,院子里少不了各位捕头老爷的亲自光临,说不定还有来自上面的各路牛鬼蛇神,经这么一闹,湘桂院只怕要安安稳稳的做生意是不可能了。”花自芳甩了甩手中的手绢替夏征说了出来。
夏征竖起了大拇指由衷的说道:“花掌柜的是明白人。”
花自芳又细想了一下,从袖口里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放在桌子上推了过去:“夏捕头这些银子给下面的兄弟买杯茶喝,我只有一个要求,要杀要剐不能去菜市口,最好偷偷的做了影响越小越好。至于这小厮我倒知道他在武通城并没什么亲戚,当年带他来的那个陈老头在后面教那些小先生读书、写字,不过是一个不得志的腐儒,所以院子里由我来摆平。”
夏征点点头,笑着说:“哈哈,都是自家人,干嘛那么客气。”一边将银票收好,打了打袖子说衙门还有公事就踱着方步走了。
只剩下花自芳愣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
房间顶的琉璃瓦上,一个不修边幅胡子邋遢的中年落魄男子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酒瓶,好半天才有一滴酒落下,咂咂嘴看向苍天笑问道:“破老天可有道德能卖老子几斤?”
这个曾骑皇马中状元,帽插官花大醉琼林宴的意气风发少年郎,如今只能靠那些院子姑娘的接济才能活下去。
所谓青楼状元一说不过是世人的打趣,武通城十年,世人早已习惯他的风流不羁,慢慢看的多了也就平淡无奇了,新出来的花魁也不再以与他对诗为荣,而老去的花魁自顾不暇,生怕自已一个不小心就只能听见新人笑,哪还有精力去怀念当年那个英俊不凡的状元郎。
周天恩遥望东南:“世人望了我辈怕什么,老子也不过记住了那没出世的一剑和给我送酒的少年。”
以为逃过一劫的左乙丙怎么也没想到花大姐和夏捕头给他熬好了一碗孟婆汤,等到时辰合适,他喝也要喝,不喝也要喝。
一只黑头岩鸽的到来暂时的保住了左乙丙的头颅。
花大姐看完将信烧掉,亲眼看着信纸燃成灰烬,才叮嘱自己的心腹安排人去盯着左乙丙,因为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神秘的大老板要来了。
自己在风头正茂时隐退,又被只知道姓刘的大老板三顾茅庐,软硬兼施的做了这湘桂院的掌柜,仔细算下来这么多年,和大老板见面的次数平均连一年一次都不到。这位开着玩就开出了一个一线勾栏院子的中年男人在西楚似乎有无穷的能量,花自芳也曾试图向上探寻一下老板的背景,但她永远无法忘记在某一个清晨一只被锯了嘴的死乌鸦出现在床头的情景,她甚至不能大声呼叫,屋外就是两个侍奉自己丫鬟的房间,花自芳不敢细想。
在这个江湖一个话少的笨蛋要比一个话多的聪明人活的长久,而女人更是弱势。
临近黄昏,才有三辆马车从门两旁站着两排打手的后门进来。
领头的马车是两匹矮小但以耐力著称的交州马,交州马几乎没什么爆发力但胜在有长劲所以深受镖局和商贾的喜爱,驾车的是位白头老马夫,车子一停稳一个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走向第二辆车。
曾有一位不知姓名的老江湖一语道破天机:“少侠行走江湖看的是剑,女侠行走江湖看的是行头,商贩行走江湖看的是侍女,权贵行走江湖看的是马车。”
这四匹大通马虽然距离名马差了一个档次,但胜在四匹马个头均匀、通体乌黑,没有杂毛,赶车的马夫是一位劲装大汉,梳着这几年从东宋那里流传过来的“一炷香”,马车跑起来时辫子必须垂直于脑后勺,也叫“一线蹬”。
一个油光满面的大胖子在两位来自东宋的“汝河瘦马”的搀扶下走出车厢,两位美人的瘦腰在下车时差点折断,结果大胖子还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转身就是对着左手那位百金买来的小娇人一个巴掌,姑娘被打倒在地也不敢言语,只是低头轻泣,另一位一起被买来的小美人并没有同病相怜的觉悟,反而是毫不隐藏的幸灾乐祸,可见这位胖公子虽然身材臃肿了些,还是很精通御女之道,不曾想大胖子转身又给了这位偷笑的汝河瘦马一巴掌,拍了拍腰中的宝刀,霸气的说了一句:“老子从来一碗水端平。”。刚刚从最后一辆马车走下的中年男子并没有反感大胖子,也没有劝阻他的意思,自己在草原见惯了父死子承,兄死弟继的勾当,这些和十几年苦读的圣贤书相悖,但阮氏能在错综复杂的西域站稳脚跟,阮今山靠的不是厚德载物那一套,而是那位依然活跃在南陈官场,毁誉参半的官场老手所著的《荣枯鉴》,这位“王霸不谈,只论功利”的老人从这本书一出版就收罗了几筐骂名,众多读书人想尽办法搞来一本翻刻,然后再绞尽脑汁的骂他。可笑的是自己年轻时也和那些喜欢指点江山的书生一样,曾写过一封信千里迢迢去骂这位老前辈,其中一句“六姓家奴,九世为人,可知廉耻二字否?”赢得了中原士林的满堂喝彩,那位官场超级老油条只回了两个字。
“呵呵。”
洋洋得意的阮今山将那两字裱了起来每天吐上几口唾沫。
而后国破家亡,自己可谓历尽千辛万苦率领族人在西域逐渐站稳脚跟,那位被华夏四国称作族长实际应该是火罗族大羯颂的奇男子将自己奉为族师,这是西域几千年的的一个先例,火罗族也成为西域十七族中唯一没有祭祀而是有个汉人族师的民族。这些年侥幸躲过数次暗杀,受过了无数屈辱后终于渐渐站稳脚跟。
后来阮今山又向那位依然活跃在南陈官场的老者写了一封信,这次是感谢的信,发自肺腑的那种。
老者连原件都退了回来,只是涂掉了其中四个字,加上了两个字的考评。
涂掉的四个字是“吾师冯道”,两个字的考评是“嘿嘿”。
阮今山也明白其中的意思,下次只求老人能再给自己回两个字。
“哈哈”。
这可不就是一副对联么。
阮今山不用打听就知道大哥唯一的骨血在哪个院子。
那长相寒碜的水石榕,就是自己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