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莲树下盘膝静坐养神,那柄颖水正放在膝间。
忽然头顶响起一声鸟鸣,他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远处那座青狐山上。
等待着,等待着,黎明将至,眼前愈发黑暗。
然后一道日光落在眼帘上,温暖柔和。
于是道莲起身了,颖水啪的一下,掉到了地上。
刘行三觉得自己的右脚仿佛是碎了。
哪怕对于三年军旅生涯的他来说,忍受着右脚的剧痛,单脚跳着登上一座几乎没有路的崎岖大山,仍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待到从繁密的树林之中寻见一座石窟,任凭脑海里那人如何劝阻,他在只能在窟前巨石上瘫坐下来。
两手抱着没法动的右腿,慢慢放在巨石上。仅撩~开裤腿的动作,刘行三就疼得连吸几口冷气。待看到脚掌直至右膝以上,到处都是一片暗红色,刘行三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会废掉吗”刘行三默然问道。
“如果不治疗的话,可能会的。”脑海里那人歉然道。
“先休息一会再说,我实在没有力气再跑了,而且这山这么大,就是有罗将军人马来找我们恐怕也得好几天才行。”
“就怕他万一不惜将士性命,非要抓你回去。”
刘行三沉默不语,双手枕着头部,眼睛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回忆起了之前的事情。
随着纤夫的号子声,战象越来越接近远处的三名僧人。
刘行三心里也越来越闷,越来越闷,仿佛一团火在烧,却得不到出处。
半年前,金南国与天方国交战于西风原上。
那一役,刘行三所在小队三百人连同另两小队共计九百人,被派去抵抗战象冲阵。
金南国战象,在金南国亦是极其稀有,而此时队伍前这一头,更是其中最大的一类。
战象约莫三丈有余,呼吸声如闷雷滚滚。它双眼血红,双牙漆黑发亮,想是饮血太多所致。一身毛皮又硬又糙,柔软的脖颈等处却护着软甲。
一队重盾在前,一队长矛在后,一队两边援护。
刘行三就在其中,弓着身子,隐藏在同袍盾牌之后,双手握住长矛,眼光紧紧盯着被重盾包围的战象,等待着机会刺出微不足道的一矛。
不时有人随着战象一声吼叫惨叫着被挑飞出去,或是一次撞击连盾带人撞成了肉泥。
包围圈越来越薄,刘行三脸上被溅的血越来越多,握着长矛的手却十分稳定。
忽然间,躲在盾后面的同袍陈广回过头来,有些惊慌的低声道:“三儿,我感觉要站不稳了。”
刘行三看着他那满是虚汗的脸上的紧张神色,连忙安慰道:“放心吧,我们会活下来的。”
“不!我肯定挡不住,我绝对会死的。”他神色越来越慌张,忽得把盾一扔,就要向回跑。
“陈广!你清醒点别乱来!横竖是死,现在回去保管你死得更惨!”刘行三连忙拿身体抵住他,气急败坏的道。
忽然一声象吼,刘行三眼前一暗,接着人就飞了出去,最后的记忆里,是陈广的惨叫声。
那一役,九百人战死八百二十人,刘行三所在小队更是仅余他一人。不过他们的死亡是值得的,没有了战象的压制,天方国终于赢得了开战以来的第一次胜利,更让人欣慰的事,他们俘虏了这头战象。
初时罗军成本欲将战象送去京都讨天子欢欣也给自己大大的长脸,后来发现这东西实在太重,押送几千里路恐怕不知道得耗费多少财力和时间,而后金南国更是派来使节请求赎回,罗军成不敢做主,便把情况写成书信送往京都。这一来二去,两边交涉谈判,便过了半年,随后也就有了刘行三眼前的这一幕。
尘土飞扬,上百的纤夫,号子吼得响亮:拉啊~~~~~!啊嘿~~~~~!拉啊~~~~~!啊嘿~~~~~!
时而有监官策马而过,手执长鞭对着空中一抽,发出“啪”的一声炸响。
日头正烈,刘行三头盔之下一片烘热,汗水湿透了头发,额头,一滴滴从古铜色的脸颊划过,也顺便带走了脸上的尘土,留下一条又一条脉络般的湿痕。如果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他的话,或许就会发现,刘行三脖颈上,太阳穴上,手臂上,条条青筋,正如沸水般鼓动。
刘行三手一直按在刀柄上,心却似在油锅中煎炸。
“死去的哥哥,死去的袍泽,一定都在这大地底下冷冷的看着我对吧。”
“到最终,我竟然还得护送着这头怪物回去吗?”
“我站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三百条人命,五口之家,现在就我一个亡魂了罢。”
“陈广真他~妈~的胆小如鼠啊。”
“不过我他~妈~的现在不也老老实实的站在这里吗”
“我老老实实的站在这里。”
“老老实实的站在这里。”
“站在这里。”
“这里。”
四周一片黑暗,刘行三心一直往下沉,沉到不知名的地方,仿佛大地深处。
大地深处有一团鬼火,鬼火之中有一柄刀。
刀说话了。刘行三回答了。
荒原之上,战象之旁。
一直呆立不动的刘行三终于引起了身边士卒的主意,那人推了推他:“喂?注意点儿啊!”
刘行三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对他歉然的笑了笑。
远处的帐篷底下,三个和尚眯着眼睛盘膝坐着,忽然心有所感,三人各自震惊的对望一眼,大喝一声拍地而起,便朝战象狂奔过去。
帐篷那边,一抹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接着下起了漫天的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