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白羽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彷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
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种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紧紧握看一把剑;苍白的手,漆黑的剑!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就彷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下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可是他己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已走出来的。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现在他已走到这,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当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握着的也是死亡,血人参就是死亡!
对别人来说,血人参是救死续命的良药。可他知道,魔气养出的人参又怎么可能是良药呢?
可他还是在走,很慢,很稳,没有丝毫停顿。
天色更暗了,可是远看过去,却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山庄轮廓。他知道那就是这漠北中的龙虎庄,他知道不久后这里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可他还是在走,很慢,很稳,没有丝毫停顿。
口中喃喃道:“穹奴,我们多久没杀人了?”白羽从腰间系下酒囊,仰头,就着飞沙喝了起来“郎中不杀人,我是医者本也不因杀人,可这一次……我不是医者,我也不是侠客,这一次我是一个剑客……说到剑客,他和它也会来吧?它可是被你斩断了啊,”说到这,白羽感受到了穹奴的亢奋,它和它就是对头,谁也容不下谁,白羽和那个人也是一样“十二年了,十二年前我以杀神之名退隐江湖,想不到十二年后我会再一次以杀神之名现世……十二年了,我本是个将死之人,本来十二年前就该死,可还是让我熬了十二年,穹奴,战吧。”
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白羽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对无可避免的!现在黑暗已来临,死亡呢?
白羽走进龙虎庄中,龙虎庄空无一人。白羽来到龙虎庄中心,动也不动地坐在那,手还是紧紧的握着他的剑,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不见他的剑;他的剑已与黑暗溶与一体。
难道他的剑也像是黑暗的本身一样?难道他的剑挥出时,也是无法避免的?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箫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箫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可是他听见这箫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无论那是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愉。
白羽知道,他也来了。
箫声渐近,随着箫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马车声。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会这么早的赶到这荒凉的北漠上来?
白羽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剑的手,却握得更紧。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几个黑衣大汉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都捧着个竹篓,竹篓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白羽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山庄。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白羽瞟了他们一眼,立马收回了目光。锦衣卫,他已经知道了黑衣人的身份。
箫声还在继续。
突然,白羽站起来了,箫声也戛然而止,黑衣人此时也不知去向。
这时,白羽面前突得出现一个手握长箫的人。
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白羽也不知道。
他没有看白羽,而是盯上了白羽腰间的酒。
他动了,没有人看到他动了,就像没有动一样,而他手中的酒证明他已经动了,因为,那是白羽的酒。
白羽没有动,因为他知道,他没有他快,至少身形没有他快。
一阵破风声,他出剑了,他的箫,就是他的剑。
他开始往前走,提着他那把从他的箫中拔出来的剑,走向白羽。
那把剑,很红,很红,红得像鲜血,白羽似乎已经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一股不知名的杀去,正在向白羽逼近。他走得很慢,很慢,慢得几乎没有动。可他的剑不慢,他的剑已经到了白羽的面前,剑气凝成的杀气已经到了白羽面前。
他的剑却还在他的手上,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白羽的剑也在手上,白羽的剑从来也没有离过手。漆黑的剑,苍白的手I
黑如死亡的穹奴,红如鲜血的狂刀。
虽是剑,名为刀,因为这曾经就是一把刀,为什么它现在是剑,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知道。
杀气更浓。
他终于走到白羽面前,突然挥剑,剑光斩断了黑暗,剑气就在白羽的眉睫间环绕。
白羽还是不闻、不见、不动。
剑光划过,一丈外的院墙塌了。
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剑还在,在他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白羽面前。这是把天下无双的利剑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把剑送给白羽?他远来,拔剑,挥剑,送剑。这究竟为的是什么?苍白的手,出箫的剑在黑暗中仍是苍白的。
白羽的脸色更苍白了。
白羽凝视着他手里的这把剑。
他也在凝视着白羽,发亮的眼睛中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白羽抬头,凝视着夜空,夜空中漆黑一片,没有任何星宿。
白羽道:“李志然,你来了?”
李志然道:“我来了。”
白羽道:“你不应该来,至少现在不应该来。”
李志然道:“如果我不来,还能见到你吗?”
白羽道:“见不到了,”白羽伸手,拿回了自己的酒,仰头喝了一口,用他苍白的手擦了擦嘴角的残酒“我本来就是个将死之人,十二年前就该死。”
李志然道:“血人参呢?”
白羽道:“你也是为了血人参?”
李志然道:“我会夺下血人参,我不会让你拿去救那个女人。”
白羽道:“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李志然道:“可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你会这样吗?”
白羽道:“我爱她,而且血人参也救不了我的命。”白羽顿了顿“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
李志然笑了笑,笑得有些忧郁,眼角似乎挤出了眼泪:“当然,我会来,十二年前你就应该知道我会来。”
白羽轻轻叹息,道“好长的十二年。”
李志然也在叹息,道:“好短的十二年。”
十二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是短?
李志然忽然笑了笑,笑得有些悲凉,道:“你觉得这十二年太长,只因为你在等,要等着今天。”
白羽道“你呢?”
李志然道“我没有等”又笑了笑淡淡的接道“虽然我明知今日必死但我不是那种等死的人。”
白羽道“就因为你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才会觉得这太短?”
李志然道:“实在太短。”
白羽道:“现在你的事是否已做完?你的心愿是否已经了结?”说着,白羽动了,李志然也动了。
剑光漫天,快如闪电。
又仿佛很慢。
穹奴和狂刀交织在一起。
然后剑已在咽喉。
白羽的剑,李志然的咽喉。
李志然凝视着这把漆黑的剑,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十二年前,我败在你的剑下”
白羽淡淡道:“也许你本不该败的。”
李志然沉默着仿拂在咀嚼着他这两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时你就问我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白羽道:“我问过。”
李志然道:“那时我就告诉过你,纵然我有心愿未了,也是我自己的事,一向都由我去做。”
白羽道:“我记得。”
李志然道:“那时我告诉过你,你随时都可以杀我,却休想逼我说出我不愿的事。”
白羽道:“现在……”
李志然道:“现在我还是这样。”
白羽道:“一样?可能你今天真的不应该来,因为今天我可能会真的杀了你。”
李志然道:“十二年前,你借我一年时光,让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可十二年前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一个女人。”
白羽道:“你是来送死的。”
李志然道:“不错,我正是来送死的,十一年前我就该死。”他捧着他的剑,一个字一个字的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可以杀了我。”
他是来送死的,跋涉千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这样的死,是多么的荣耀而美丽啊。
白羽道:“我还可以再给你一年。”
李志然道:“又是一个十二年?不必。”
白羽道:“不必?”
李志然道:“我既然来了,就已抱定必死之心。”
白羽道:“你不想再多活一年?”
李志然忽然仰面而笑,道:“饮马天涯,快意江湖,今天若是不死,就算再多活十年百年,也是生不如死。况且,你也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在笑,可是他的笑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悲伤。
白羽看着他,等他笑完了,忽然道:“可是你的心愿还未了……”
李志然道:“谁说的?”
白羽道:“我说的,我看得出。”
李志然冷笑道:“纵然我的心愿还未了,也已与你无关。”
白羽道:“可我是个医者,至少现在是个医者……”
李志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可十二年前,你不是医者的时候却没有杀我……”
白羽道:“你只求速死?”
李志然道:“是。”
白羽紧握穹奴,只要穹奴一动,死亡就会跟着来了,这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可,白羽会动吗?
李志然双手捧剑,道:“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
白羽道:“我知道。”
李志然道:“但你还是要用你的穹奴?”
白羽道:“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李志然沉默着,缓缓道:“我死了后,你能不能善待我这把刀?”
他没有说剑,他说了刀,狂刀本来就是一把刀。
白羽道:“剑在人在,人亡剑毁,你死了,这剑也必将与你同在。”
李志然叹了口气,你动手吧。
白羽道:“唉,你走吧。”
白羽收起了穹奴。
李志然缓了口气道:“你,你,你不杀我,”李志然把狂刀举过头顶“你,请你用我的刀杀了我。”
白羽道:“你走吧,你还有心愿未了,这样……你到我林中木屋保护好其中之人,”白羽看了看穹奴“我死了之后,你用我的穹奴自杀吧。”
李志然露出了为难之色:“这,这……你让我保护那个女人。”
白羽道:“拜托了,不然你一生一世也不会如意,我不会杀你的。”
李志然沉默许久,道:“好。”说罢,便离开了龙虎庄。
李志然刚走不久,白羽身后传来阴森刺耳的女声:“呵呵呵呵呵,好戏,好戏,”声音一转又变成了男音“哈哈哈哈……”
白羽转头一看,眉头一皱,喃喃道:阴阳无常,洪尹?穹奴,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