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又来了。
正是饭时,大门被粗暴的撞开,母亲甚至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眼就颤抖起来,手中的碗落在地面摔得粉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母亲惊恐的表情,再看看站在门口向着他们娘俩走来的男人,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什么……恶心的事情。
他今年九岁了,距离成年才走了一半的路,但他这几年生活的很辛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所以年仅九岁的他竟早早的生出了大人的沉默和凶狠的眼神,平常和人对视,就是粗糙的汉子都会被吓退。
看着母亲颤抖的手,他猛的一撂碗,就欲起身瞪着那直面而来的男人,可是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让他站起来。
那是母亲的手。
他忽然沉默了。本来就不爱说话,在那次看见母亲为了养活这个家,被那个男人压在身下的事情后,他就变成了‘哑巴’,连话都不愿意说。每天早上醒来时都会看见母亲端着一盆水等在门前,等着他醒来洗漱,他沉默的接过,点头致意,就会看见母亲本就昏暗的眸子更是浑浊,仿佛一潭死水。他透过窗户看见母亲离去,坐在井边浆洗衣服,脸上的泪怎么也擦不干净,心有戚戚,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他只能安静的洗漱,吃母亲早就做好的早饭。母子间的血脉感情日渐消散,最后就纯粹变成了生活在一起的两人,每日早晨的相间,饭桌上的沉默,好像都是应该的。
就像陌生人。
可今天那只陌生了将近一年的苍白手掌抓住了他的袖子。
就如同母亲抓住不听话的孩子。
他忽然有些想哭。
就像母亲……和孩子吗?
他们就是啊……
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甚至能听见寸寸崩裂的声音。男人走到了桌子边,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冲着母亲笑笑,一脸狰狞,“脆月,你真是生了一条好狗啊。今天要不要把狗留在身边让他看着我是怎么……操、他、妈、的!”
母亲脸色雪白,她的名字叫做脆月,凝翠的月亮。
狗?
他的脸色忽然狰狞起来。他还小,照理说根本不会因为一句脏话生气,九岁的孩子能懂些什么呢?兴许还没上过私塾吧?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孩子怎么会听懂这么肮脏的语言?可他生气了。
就因为那个字。
狗。
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字侮辱了他的全部,他的名字,他的衣服,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一切都在这个狗字下被践踏的粉碎。
他甩开头顶令他恶心的手,猛的拎起板凳。
一声脆响,他的脑袋偏到一边,嘴角撕裂,丝丝缕缕的血迹顺着下巴流到了领口上。脸颊剧痛,他没有急着捂脸,而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母亲,看着扬起的那只手,那只苍白的、陌生的手……
母亲竟然打他?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对他而言已经陌生的女人。
他从那个女人眼中看不出一点东西。
他怔怔的丢下手中可能会落在男人头上的板凳,痛苦极了,忽的掀翻了桌子,撞开男人夺门而出。母亲面无表情。碗碟碎了一地,那碟还没吃的酱牛肉沾上了泥土。
隐隐约约的。
身后传来一阵对话:
“怎么?这条小狗玩腻味了?就不要了?”
“哎呀,说什么呢?那小杂碎好歹还是我身上的肉呢,不能不要,留着当狗使唤就挺好,看得顺眼就给点吃食,看不顺眼还能踹两脚出顿闷气。”
“哈哈哈,那我们今天就在外面你种的那片花田中……”
“哎呀,你好坏,就知道折腾人家,不行不行,花田就那一块,压坏了可就没了,还是说,官人你能……再赏赐一片一模一样的花田?”
“好!”
“哎呀,官人,你轻些……”
他拼命的跑。
像是为了躲避身后的两人,又像是为了躲避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他拼命的跑,越过小溪,翻过土坡,走过深林,爬上了那座不知名的青山。山下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山脚下那座小城,看着城东那片小竹林,他知道那里有他的家,可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懂啊,他不懂。父亲已经死了,他只有母亲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母亲要打他?为什么那个男人要骂他是狗?为什么母亲笑的很开心?为什么他不想回家?为什么他和他的母亲……不再像是母子?
眼角滑下眼泪。
流浪的旅人总是会死在外面。
没人要的狗连死在外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放声痛哭,眼泪鼻涕沾满了袖子。这个时候他才像个孩子,像个无家可归无助可怜的死小孩。
哭累了,他昏沉睡去。
梦中,院子前的那片花田落尽了花瓣。
头顶星河变换,流水一去不回。
是夜。
两道流星一样的光痕追星赶月般划过天空,背后只留下扭曲的痕迹和破碎的云山。那两道流星忽然停下,对峙在空中,其中一道闪烁着刺眼的金光,随着那光芒的延伸,天空似乎被什么威严的东西笼罩了。
在那威严之下。
一切的一切都如死一般寂静。
静了片刻,两道流星轰然相撞,恐怖的气流撕开万重云,波及地面的森林,巨大的声响如同天空上连绵不绝的雷鸣。
他被吓醒了。
连刚睡醒的迷糊都是直接散去,他震惊的看着头顶的两道流星互相碰撞数百次,而后光芒散去,显露出两道人影。
他瞪大了眼睛。
人!
天空上赫然立着两道人影,虽然那两道人影小的几乎看不见,可是从那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那般浩大,就如同汪洋一般从天压下,简直要压碎他的心脏。这怎么可能?凝立于天空之上还是人能做到的吗?
简直是神迹!
他脑海中忽然一阵激灵。
他听过很多古老传说。城中有很多家酒楼会请一个说书先生,在茶余饭后说一些千奇百怪的传说故事。他小时候总会蹲在酒楼门口等着那些说书先生,但往往听不完一整段故事,因为很快就会被店家赶走,他也不气馁,马上打起精神,跑到另一家酒楼接着听故事,如果这家酒楼的先生说的故事能接上他听过的任何一个故事,他都会高兴的跳起来,可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他也只遇到过一次,剩下的那些故事都是断断续续。在那些说书先生嘴中,世界浩大无边,天与地的尽头交接在一起,而世界也不是他所看到的样子。先生说这天下其实是武士的天下,他们可以驾驭风雷,乘风而起,瞬息间遨游天上天下九幽冥界,挥手间便有百万雄兵葬于指间,他们过着激荡人心的生活,行走在浩大辽阔的土地上,云层中似乎有龙翱翔其上,仗剑匹马闯荡天涯,男女相视一笑就能私定终身,一言不合便可拔剑生死,好像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酒与火。
在那些武士中,最出名的一个莫过于一个叫太皇太祖名号的人,听说这个世界就是他创造的。说书先生说这个人祖可是厉害得紧,抓星摘月,无敌于天下,举世茫茫难寻敌手,于是自尽了。
说书先生说到这里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长叹一声:
“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当时听来只觉这句话牛气极了,也可怜极了。
当真是有着举世茫茫无敌手的寂寞。
那个叫太皇太祖的真牛气。
高手寂寞。
想到这里,他抬头盯着天空中的两道人影,想着那些令人神往的热血故事,想着那个叫太皇太祖的人是如何寂寞,想着说书先生说的那些故事都是骗人的。那两道人影大战在一起,每一拳都是一道惊雷,拳风撕开大地,无边的森林被震成齑粉,接着被冲击卷上天空,随风而去。
天空上轰隆隆的响。
他有些想跳脚骂娘。
说书先生果然是骗人的!
高手哪里寂寞?
这般的大高手说遇见就遇见。
还俩。
太皇太祖一定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