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了院长办公室的童洁有一些恍惚,看着门外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她一时竟有一些迷茫。
要怎么办?要去哪里?她不知道,只是漫无目的地乱走着。不觉间竟然来到了图书室前。
走进去,阿姨正在收拾散乱的书。见到她,先是微微怔了一下,继而又笑开:“来了啊?”
“嗯……”她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半天才拿起一路上紧紧攥着、被手心的汗水浸湿了的书,“我……我来还书……”
“看完了啊?这么快。”阿姨接过书来,鼓励地摸了摸她的头“还要借什么书么?”
“不……不了。我就是来还书的。”童洁有些局促地小声嘟囔道。
阿姨笑了一下,正要回身把书放回原处,童洁却一下子飞奔过去抱住了她,附在她的怀里不住地哭。
“小洁?”她不解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阿姨……”童洁抬起头,努力抑制住声音里的哽咽,艰难地说,“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有人要带我离开,怎么办?”
“走了?去哪儿?”她看着女孩眼底交织的喜悦与惆怅,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便试探性地问,“是不是那天来这里的那个漂亮的阿姨要收养你啊?”
童洁泣不成声,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费了半天劲才点了点头。
“这很好呀,哭什么呢?”阿姨笑着为她抹去泪水,“小洁,你终于有个家了,也可以上学了,有人可以更好地照顾你,你应该开心才对,为什么要哭呢?”
“我走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哥哥和您了?”她拼命摇着头,“我不走,我不想离开你们……”
“傻孩子,”阿姨悄悄别过头擦去了眼角的泪花,“怎么会见不到呢?昨天阿姨还和你未来的妈妈聊过,阿姨家和你未来的家离的很近,你要想我们了,随时可以来的。”
“真的么?”童洁惊喜地叫出声来,立马就不哭了。
“当然了,阿姨什么时候骗过你啊?以后呢,你一定要听你新妈妈的话,孝顺一点,她会对你很好的。”阿姨从包中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她,“不要总是哭,要开心起来。快回去吧,早点休息。”
“嗯。”童洁终于由衷地笑了出来,听话地跑开了。
阿姨目送着童洁离开,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了。她忽然听见背后有响动,回过头去,见一个黑影呆立在那里。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大男子汉,可是今天的他似乎是那样不堪一击。
“妈……”黑影不再多说,也说不下去了。
这幽深的图书室真安静啊,安静得让人绝望。
一夜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童洁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乎一宿没合眼。
昨天她一从图书室出来,就把自己的选择告诉了院长。一个电话过后,院长微笑着让她快点收拾东西,明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接她。没有了后顾之忧,童洁的心情渐渐开始明朗起来。
说到底那个女人给她的印象其实挺好的,只不过抗拒疏离是她的本能反应。
不时有人过来祝福她,和她告别,她亦能感觉到其他孩子眼中的羡慕和嫉妒。
不管如何,她终于要离开这个既温暖又残忍的地方了,一时竟说不清是喜是悲。
天还没亮,她已经再无半分睡意,其实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都是公家的财产。况且自己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新妈妈也不会要的,毕竟一看就是生活很讲究的人家。
她忽然难过起来。趁着还早,她想最后一次在这个她已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流连。
刚出了楼门,她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手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冲她微笑着。
“你怎么来啦?”她走过去,并不很惊讶,“我还以为你在你家门口迎接我呢!阿姨说……”
“嗯,”他笑得有些牵强敷衍,“过两天我们出去旅游,也见不到你,所以我来看看。”
“那等你回来记得去找我啊。”她仰起头,天真地笑道。
他却再没有接话,只是凝视着远方。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站着,久久地沉默着。
原来准备在心里的千言万语,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来离别,真的这么难。
直到遥遥地看见远处扬起尘土的车,他才恍若梦醒,回过身紧紧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小洁,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知道你姓裴,阿姨姓王。”她低下头轻轻地回答。其实这也是前不久她从别的阿姨那里打听来的。
他拉起她的右手,在手心上比划着他的名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他是一个左撇子,平常用的都是左手,但这一次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写的有些笨拙。
“你的手……”她吓呆了,畏缩着想退后,无奈被他紧抓着不放。
他右手的无名指,只有半截。
“以前触过电,就没有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看着她惊慌的眼神,不禁笑笑,“没事儿,早不疼了。”
“我怎么不知道?”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摸早已痊愈的伤口,觉得自己也揪心的疼。
他没说话,只低着头自顾自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裴……立……诚?”她默念着。
也不知反复在手上写了几遍,他才抬起头来。
接她的车已经来了,他轻轻放开了手。
“哎呀,我忘记你的书了!”童洁猛然想起那六摞书还没打包。
“你也不需要了,不如留给更多的孩子吧。”他垂下了眼帘,声音低到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不过你可以拿几本做个纪念。”
“嗯!”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开心地笑着。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上了车,终究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就在昨天,他也问母亲为什么要欺骗她,但在母亲的眼泪中他骤然明白:相比一个残破不堪的家,只有那个漂亮女人才能真正给童洁一个完美的生活环境,让她找到自己想要的。
今天的送别母亲没敢来,她害怕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只有他一个人来了,来一个人承担这一场残忍的别离。
他注视着她把手伸出车窗,努力向他挥别的身影越来越渺小,终究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母亲说得对,他是该长大了。
只是这一别,也许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四】
周浅韵从回忆中猛然惊醒。
十几年一晃而过,当时的人和事她已记不清了,连当初那样铭记在心的面孔也早已变得模糊,模糊到连轮廓都没有了。
只是偶尔发呆时,她会像中了邪似的,一次次在手上书空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失约了的人。
手上似乎还残存着当年他指尖的温度,只是过往再暖,也终究是冰冷的。
她上了北京的飞机才发觉的。
她的新妈妈叫周琴素,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芭蕾舞者,生活在最繁华的帝都北京。她本是来接乡下的父母进城的,结果经过一家孤儿院时突发善心,就进去看了看,就遇到了周浅韵,也就是当年的童洁。
周琴素以前曾有过一个未婚夫,但因车祸去世了。自那以后,她便拒绝所有的男人的求爱,孤零零地一个人活着。时间久了,也就萌生出领养一个孩子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小孩。直到见到周浅韵,她才坚定地当即决定要收养她。
周浅韵后来才知道自己所呆的孤儿院位于河北省边角的一个小县城中,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
脱离了落后,脱离了贫困,也脱离了回忆。
她明明知道很多事已经不可能发生了,但总是抱有一丝幻想,傻傻地以为他真的会来找她。
她并不傻,却总是后知后觉。
第二年暑假,周琴素又带她回去了。
她下了车的第一件事就是顺着那条熟悉的路,寻找那些失去的记忆,然而都不在了。
院长还是院长,依稀还记得她。
聊着聊着,她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起了那对母子的下落。
原来裴立诚的父亲下岗后就变成了一个赌徒。就在她被领养的几天前,输得一败涂地,把房子都当了。她离开后不久,裴立诚的父母便离了婚,他和他的母亲也离开了这里,从此杳无音信。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周浅韵失魂落魄地从院长那里出来,跑到图书室,那些书原封不动地摞在角落里。她钻进书堆大哭了一场,直到夜幕降临才离开。
之后周琴素将她的父母接回了北京,在河北小县城的老房子也拆掉了,而周浅韵也再没回去过。
那段往事早已被她尘封在了记忆里。
时隔多年,她也终于明白,有些人,不论遇见时多么美好,多么刻骨铭心,终究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曾经的沧海难为水,终究会被岁月原谅,在伤口处开出花来。
梦终会醒的。
她再无睡意,披上衣服,走出卧室。在经过书柜时,脚步却稍稍顿了一下。
书柜的最上面,只摆了小学的三本书。
【五】
周浅韵临走的时候,看见母亲的房门还关着。
她想起昨天晚上母亲排演到很晚才回来,今早又被自己惊醒,一定累极了,就没有忍心叫醒母亲。她自己下楼买了早点,在门口贴了张便条,告诉她自己先走了,让她醒来的时候,热一热微波炉里的早餐再去工作。而她自己,想去学校再看最后一眼。
自从高考结束以后,她原本极其规律的作息时间完全被打乱了。有时候晚上追剧看电影直到凌晨两三点才睡,早上就睡个懒觉,充足地修养身心。
周琴素最近有一场大型表演,白天基本不在家。而周浅韵一个人在等待成绩的煎熬中无所事事,除了整天做饭洗碗收拾家,她报了好几个兴趣班也都无法排遣心底的紧张与不安。
老天应该不会亏待我的吧?想的多了也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至于再回到班里重新看看,也算是她突发奇想。她原本就是一个感情淡漠的人,尽管留恋,也仅限于和同学一起聚聚餐什么的。反正都在北京,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几张熟面孔,她实在挤不出太多感伤的情绪。
直到有一天,听到了白雪推荐给她的一首曲子:北京东路的日子。
“……我们即将分别,独自浪在中国外国不同地点。
“瞥见白色校服,还会以为是我认识的谁……”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听完整首曲子,自己都泪流满面。
不管想不想,我们都会长大,都会面对悲伤和离别。
曾经高呼地久天长的友谊,也许终会有一天被时间冲淡,流转在逝去的光阴里,耐人寻味。当多年后某一天擦肩,也不过是一句平平的寒暄,当年青春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
她一面慢慢地在街边踱步,一面思绪万千。
刚走到校门口,她就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楚歌?”她惊讶地叫出他的名字。
男生闻声回头,看见是她,笑了笑说,“来了?”
她轻轻说:“再不来,也许就真的没有机会了。”话语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无限伤感让自己也觉得矫情。
“对了,白雪呢?”周浅韵眨了眨微微发红的眼,四下张望,却没看见往日那道活泼喧闹的身影。
“她今天好像临时有事,晚些来。”
她,楚歌和白雪,是班里著名的铁三角。其实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复杂,也就是她和白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白雪又暗恋着楚歌,想方设法天天缠在他周围,一来二去,也就都熟络了。
楚歌和白雪,算是班里的一对金童玉女。楚歌是个标准的好学生,细看眉眼特别俊朗,干净简约,笑起来就跟束阳光似的;而白雪是公认的级花,走的是泼辣路线,为了楚歌毅然决然学了理。
楚歌本来算是一暖男,到了白雪这儿硬生生地被她的无理取闹打败了,两个人天天打情骂俏。一开始周浅韵夹在两人中间还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功率都到了几千瓦,但久而久之,也就逐渐习惯了。
当然,白雪对于情敌也是毫不客气,比如她曾当面对一个天天死缠着楚歌的女生说:“你叫王姿啊?真是一点姿色都没有。首先你的发型真的很像个鸟窝,你是打算让奥运会在你头上举办是么?不过你的脸也够大,估计能承受得住;另外,下次涂粉别涂这么惨白,跟你的脖子都是两个颜色了,你再把头发放下来,贞子都得被你吓死;还有啊,下次喷香水甭买劣质刺鼻的地摊货,跟刚装修过一样,拜托你考虑下周边的人,不被你吓死也得被你呛死,谋财害命啊你?”最后那个女生哭着跑了,再没回来找过楚歌。
现在已经过了上学的点,刚刚楚歌费尽口舌也没有说服保安大叔放他进去,于是只好一直在外面等着。多亏周浅韵以前和保安大叔挺熟,好说歹说才把他们放进了校园。
两个人游荡在校园里,似乎想把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
“我从来没有发现咱们学校这么美,真的。”楚歌在他身后轻声说。
周浅韵用指尖一寸寸轻抚着红色的砖墙,一个角落都不肯放过。“我听过一首歌,里面说:‘从一楼到四楼的距离,原来只有三年。’我们又何尝不是他们?穿过整个校园,也不过就这三年时间。”她回过头,似乎看到了三年前刚迈进高中门口的自己。
“好了,别伤感了。”此时已差不多走到了原先的教室门口,楚歌拉拉她说,“钥匙呢?我们再回教室里看一看吧。”
“学校早就把钥匙都收回去了,”周浅韵斜睨了他一眼,冷冷开口道,“你这班长还真是三不管啊。”
楚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等周浅韵反应过来,就后退了两步,一个助跑攀住了窗子,翻了进去。
周浅韵只听到重重落地的声音,便可以想象里面那人呲牙咧嘴的表情。很快,楚歌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替她打开了门。
“其实你要翻墙的话,可以先告诉我一声。”周浅韵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教室,一切都还是高考时布置考场时的模样。来的时候她只是打算在周围转一转,摸索着自己还残存着温度的回忆,觉得这就够了。
“我知道,你学了多少年的跆拳道了嘛。”楚歌苦涩地笑笑。
这还真不是瞎说。
被一个舞蹈世家收养,周浅韵的确被寄托着继承家业的愿望,无奈从小营养不良,羸弱多病,舞蹈功底怎么也打不起来。没办法,周琴素抱着强身健体的想法把她送去了跆拳道馆,没想到这一练就练到了现在。虽然没有达到黑带九段那种级别,但于她而言已经已经够用了。
楚歌亲眼见识过她的简单粗暴。一次路上正好撞见小偷行窃,周浅韵敏锐地抓住契机,一记横踢加过肩摔,把小偷整了个七晕八素。从此周浅韵的威名就在学校流传开来。
她站在讲台上,伸手把墙上的白纸扯了下来,白纸后掩盖的一张张奖状清楚地呈现在眼前。
“这是我们三年来共同的努力,扔了多可惜。”没等楚歌回答,她就自己搬来一张桌子,又放了个凳子,踩了上去。
“喂,你干嘛?小心点啊!”楚歌见状,赶紧伸手扶着她。
“不然留下当废纸卖了吗?值几个钱?”回忆的确不值钱,只有在特定的人眼里才是无价的。
楚歌轻声叹了口气,“由你吧。”
周浅韵开始一张一张认真地看,回忆当时得到这张奖状时发生的情景。而楚歌则挑了一个凳子坐下,看着她一点一点把奖状从墙上轻轻撕下。她的动作那样轻柔,就像是守护自己最珍贵的财宝。
不多时,楚歌的手机响了。是白雪。
他朝着周浅韵扬了扬手机,接起了电话。挂断之后,他耐心地注视着周浅韵把最后一张奖状撕下才开口说,“小雪说她在老地方等咱们。”
“嗯,我这就下来。”想着白雪在那边等的着急,她一下子踩空了,直接从上面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