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里的孩子……都没有机会上学吗?”两个孩子看着正入迷,身后却传来一句陌生女人的话语,很轻柔,如同和风一般。但依旧把两人吓了一跳。
童洁和男孩不约而同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漂亮女人。她穿着米色淡雅的长裙,长长的卷发披散在身后,耳边镶着钻的坠子微微摇动着,折射出清亮的光芒。尽管踩着一双如同灰姑娘精致的水晶鞋一般的高跟,她的脚步依然放得很轻很轻,轻到两个人完全没有觉察。她站在他们身后,空气中隐隐飘散着一股清新好闻的气息,完全不同于以前来过的一些贵妇人身上刺鼻的香水味。
不用说,这一定是来参观孤儿院的。
孤儿院常常被人参观,有时童洁都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天天被人摆弄着。不过说到底,那些人其实也是好心,除了募捐者,还有做义工的高中生,那些书和衣服大都是他们送的。
不过大多数人就是在大厅里转一圈,嫌弃地看着他们这些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敷衍两句客套话,放下东西就走。
像女人这样深入来到图书馆的人倒还是第一个。
童洁性格很孤僻,一般只有在最亲的人面前才会多说几句话。尽管并不算很排斥,她依旧无意和这个上层阶级的女人说话,便全然不顾女人有些尴尬的神色,把她当成是空气,又重新低下头去翻看自己的书。
男孩倒是稍胆大一些,但声音也同样是冷冰冰的:“个别人有机会,不是全部。”说完他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所以,你准备让这个连学前教育都没有接受过的小女孩自学小学六年的课程吗?”女人走到书堆前,忽视了男孩带有一丝警示意味的眼神,随手拿起一本书,细细地翻看着。
“她很聪明,几乎过目不忘。”他从女人的话里听出几分嘲讽,很是恼怒,“小学的课程本就不难,更何况……更何况我也教她的。”
女人合上书,伏下身来看着男孩,带起一阵香风,笑道:“你不是这儿的孤儿吧?”
“本来就不是!”他更生气了,但却谨记着母亲的教导,忍着怒气,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样子,“我妈妈是这里图书馆的馆长,刚刚她还在这里的。”他一边说一边向外张望,奇怪着母亲怎么还没有回来。
”哦,原来如此。”女人站直了身子,向着门外一扬手,“门口站着和院长聊天的那个么?”他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母亲手里提着一个大蛋糕盒,正与院长说着些什么。
“那我就不耽误你们学习了。”女人拍了拍男孩的肩,他没好意思躲闪。于是她又伸出手去想摸摸童洁,童洁却扭开了头,跑到书堆后面去了,不让她碰。
她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悻悻地收了回来,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直到女人彻底离开,童洁才又从书后钻了出来。
“你这么讨厌她啊?”男孩看着她笑。
“其实还好,你知道我不喜欢生人。”她轻描淡写地回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书。
“说不定,她会收养你。”男孩扭过身子看了看,三个女人在那里交谈甚欢,“那个阿姨应该不算坏。”
“收养?”童洁低低地哼了一声“收养的梦我做多了,已经不会再信了。”
更何况哪有收养的人来?来的大多是一些捐款的,他们大多只会在院长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吹着空调,炫耀自己如何如何有钱,如何如何有善心罢了。她心里清楚的很,只是大多数时候埋在心底,不想表露出来。自她来到这里,还真没见过有人被领养出去。
“怎么会呢?”男孩苦涩地笑,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怎么不会?我们这些人不都是被父母遗弃的么?他们不要我们了,又怎么会有人傻到把我们再带回去?哥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既然不喜欢,干嘛把我生下来!?”她不禁悲从中来,精疲力尽地跌坐在地上,抱住膝盖,呜呜咽咽地小声抽泣起来。
她向来寡言,这是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一长串,断断续续的语调中透着怨恨。
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一个从不落泪的女孩,虽然寡言,但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和一些在孤儿院的动不动就哭的女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尽管有时也会被一些孩子欺负,但她从来不言说,更不让别人为她担心。
他也是后来偶然在别的孩子口中得知的,一开始还不相信,觉得以她那样软绵绵的性格,怎么会被人欺负呢?直到有一天亲眼看见,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挥舞着拳头愤怒地赶走了那些孩子,这才回过身来,看见她一身脏,蜷坐在角落里。
她倔强地高昂着头,但看见他便立马收起了所有的戒备,眼睛亮了起来,声音也细细的,仿佛梦呓:“哥哥,坏人走了,我们也走吧。”
他看着她,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泪痕,反而还笑着。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那一刻,他对她是愧疚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愧疚些什么。
所以其实他并不会安慰她,只能缓缓地坐在她身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不是她今天的眼泪,或许他真的会以为她是百毒不侵的。
“我知道,失去父母对你的打击有多大。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定就是抛弃你的呢?你怎么会这样想?”他揽住她的肩轻声问道。
“不然呢?”童洁没有抬头,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
他伸出手,轻轻扳起她的头,帮她擦掉眼泪:“有可能你父母出了意外,也许是他们不小心弄丢了你,有好心人送你到这儿来的。你这么懂事可爱,又这么好学,他们怎么会舍得丢掉你呢?你看我们家想要你都要不上呢。”
他这么一说还真有点效果,童洁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当然啦,”他轻轻帮她理顺了有些凌乱的头发,“小洁,要知道,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你了,还有我和妈妈。我既然认了你这个妹妹,就一定要尽到哥哥的职责,永远永远站在你这一边,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照顾你的。”他尚未脱离童稚的声音异常坚定,仿佛发下了一个比天都大的承诺。
“谢谢哥哥。”她哭着笑了。
【二】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童洁又见到了昨天那个女人。
那女人坐在院长的办公室里,正和她低语着什么,听不到谈话的内容。此时的整个孤儿院都静静悄悄,孩子们几乎都已经睡了,只有童洁是个例外。
她从自己的床下搬出一个有些破烂的小木凳子——这是她在垃圾堆旁边找到的,当时小木凳早已散了架,还是阿姨拿回去让她家男人修好了才给到童洁手里的。
穿过走廊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瞟了那个女人一眼,但立刻收回了目光,跑到一个紧挨着窗户的墙角。她踮起脚尖,轻轻地把窗户推开一个小缝,霎时,夏日午后所特有的微风夹携着燥热与慵懒席卷进了屋子里。童洁心满意足地坐下,翻看着刚从阿姨手里借来的一本童话书。
中午读书,是她每日的必修课。她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而此时其他的孩子都睡了,安静得很,没人吵乱。
她总觉得这么好的时光,浪费了很是可惜,于是就开始偷偷看书。
其实刚一开始还是私底下偷看,不敢太明目张胆,但总免不了被巡查的人们发现。发现后,那些阿姨们就要求她去午休,却总也拗不过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了。日子久了,她就越来越光明正大,最后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开始发酸。
她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午休的孩子们已陆陆续续起床了,大厅里渐渐开始喧闹起来。她合上书,准备离开。
转过头却正对上那个女人慈爱的目光。
童洁一声尖叫,手中的书也应声落地。她着实被吓到了,这个女人两次都出现得这么毫无征兆。下次就不能……算了,她实在不想有下次了。
“哎呀抱歉,我吓到你了吗?”女人漂亮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和歉意,忙低下头去捡书,却被童洁提前一步捡起来。
童洁后退一步,戒备地看着她。周围并没有什么能遮挡她的地方,不然她早就逃走了。
“对不起,对不起……”女人委屈得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连声道歉,“我只是觉得你看书看得太专心了,实在不忍心打扰你,没想到反而吓着你了……”
童洁低下头,冷冷地说,“有事么?”
“院长阿姨找你有点事,要我来叫你呢。”女人轻笑出声,“好了,走吧,院长在办公室等你哪。”
女人也是一个内心敏感的人,早在上次见面就感觉到了童洁的抗拒,因此也没有拉她,只由着她远远地跟着自己来到了办公室。
童洁一进去,就看见两个女人都坐在办公桌前,那位漂亮的女人似乎有一些紧张,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院长微笑着看了看一旁的女人,又看了看童洁说:“小洁啊,你来这里也挺久了,我常常听人家说起你懂事聪敏。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都希望能找到温暖,找到依靠。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和这位漂亮阿姨走吗?她以后就是你的妈妈了。”
“什么?”童洁震惊地转向女人,女人有些羞涩地点头,算是肯定了院长的说法。
没想到哥哥的预言居然会变成现实,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竟也不知是该激动还是失落。
你真的要走么,你真的想走么?她在心里问自己,眼眸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你要是和她走了,就是彻底离开了,这里的一切,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了,童洁,你舍得吗?
女人见她沉默,有点不知所措:“我昨天见你时,就觉得你古灵精怪,我也正想领养一个女孩儿回家。你和我走吗?我可以让你上学,你在我这里可以读到更多更好的书……”
童洁不知怎么回答,只一个劲儿地低着头不作声。
“怎么,不行吗?”女人漂亮的眼眸中刚开始的热切慢慢冰冷,脸上划过一抹忧伤的神色。
“童洁,”院长也开口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孩子心理上受的伤害都很大,我们也在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们。我希望童家的孩子每一个都是快乐开心的,而不是活在阴影里。这位阿姨生活也富足,人又心地善良。这样一位亲人,你怎么能拒绝呢?”
“你不是一直想上学么?我们这里实在是小地方,不像那些大城市,大部分孩子都能去学校。如果是在这里,你真的很难有上学的机会的,孩子,你再好好想想啊。”院长见她还是不言语,便又开口再劝。
“算了,没事的。”女人牵强的笑了笑,“孩子还小,一下子总是没办法接受的。不如让她考虑考虑,再做决定也不迟。”
院长叹了口气,对着童洁招了招手:“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
童洁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攥紧了一直抱在怀里的书,转身走了出去。
见童洁离开,院长搓着手,对女人不好意思地赔笑:“这个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孤僻。”
“没事的,我理解。”女人宽慰地看向童洁消失的转角处,轻声道,“我也希望能用爱让这些孩子放下戒备,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迎接生活啊。”
“实在不行,要不你再看看其他孩子……”
“不了,我蛮欣赏她的。”女人微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了院长的商量,“她想通了记得要通知我。”
“嗯嗯,好的。”院长赔着笑恭恭敬敬地把女人送出了大门,看着女人坐上红色的车缓缓驶离视线,不禁又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