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丑时,牧云两个人到达了有熊部落。
他们远远地便看到部落门前篝火通明,一大群人或坐或立异常喧哗地交谈着,时不时有两三人走向前去,抡着膀子往部落里投掷一些板结的土疙瘩,隐约可以听到“嘭嘭”地撞击声,他们便开心地大笑起来。牧云喊着那人悄悄地匍匐在路边不甚浓密的草丛里,借着灰暗的星光,倒也是隐藏地惟妙惟肖。
来人看得很是气愤,双眼喷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深深地抠进了泥土里;牧云却显得很是平静,竟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他仔细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向左边,嘴里念念有词,半晌才轻声说道,“四十六个人呢。”
“什么?四十六是什么?”那人陡然听到牧云说话,很疑惑地问道。
牧云看了看他,又扭头注意那群人,才说道,“是术,项跖先生是这么说的。”
“术?”那人额头拧成了疙瘩,“这有什么用吗?”
牧云听到他的话,登时脸庞瘫掉了,想了半晌,才说道,“项先生说,术是一种识记方法,能够帮助到我们。比如,你如果有一群羊,你记到十了之后,该怎么记呢?”
那人伸出自己的左手,握拳,又竖起大拇指,说道,“这便是了。”
“那如果是三个十了呢?”牧云又问道。
那人想了想,吃力地扭动着身躯,半晌,喘着气说道,“我可以加一个左脚。”
牧云目瞪口呆,眼珠一转,又继续问道,“那如果是五个十呢?”
那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憨憨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我可以打一个大的绳结,再说不需要那么做的,你哪里有那么多只羊?”
牧云咧嘴冲他笑了笑,“项先生说,我们早晚会用到它的。”然后弓着背站了起来,说道,“我们从后面进去吧。”
两个人绕过一片萧条的树林,便看到紧贴着一截围墙长了一颗高大的杨树,挺直的腰杆把围墙向内挤出了一道裂缝。有熊部落和有蟜氏部落的结构很相似,有蟜氏部落位于平逢山山脚下,三面都是树林,前面是平坦的空地;而有熊部落背靠着姬水,三面都用泥土筑了高高的围墙,防备野猪、狼群或者外来部落的侵袭,除非有正门放入,否则是很难进入有熊部落的。另有传说,有熊部落之所以叫“有熊”,是因为该部落秘密驯养着一批“苍耳熊”,这些苍耳熊全身毛色黑亮,耳朵却是灰棕色,体型硕大、残暴异常,很久之前有人扬言在离有熊部落不远的山里看到了苍耳熊,追问更多却没有下文了。
他们两个人很矫捷地攀爬上了树,就势又跃到了围墙上,然后跳了进去。却不想脖子上忽然多出几根锋利的矛尖来。杨树削尖了的长矛!牧云大惊,借着灰暗的星光仔细辨识,才发现被人逮住了,笑着举起双手来;那人却很紧张,着急地大喊起来,“我是来看妹妹的,我是来看妹妹的,别杀我……”
“绑起来。”有个队长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说着便把他们两个人五花大绑了起来,又说道,“你们继续蹲着,我带他们去见羡大哥。”那些人听了他的话又默默地退回了阴暗处,小队长便押着牧云他们俩往部落里走去。
天上没有月亮,稍微离得远些,便看不清人的模样。
脚下磕磕绊绊地行走着,一行人都没有说话。不一会便到了一个较大的院落前,大门敞开着,有两个人分别倚在土墙上栽着头打瞌睡,那小队长看起来有点生气,快步走过去各自挥了一拳,打在他们的臂膀上,两个人便立刻醒了,端着手里的长矛激动地吼着,“有人来了!有人来了!”院子里“噼里哐当”便响了起来,那队长见状便怒道,“是我们,睡什么睡,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那两个人这才镇定了下来,看清楚了来人,尴尬地憨憨咧嘴笑起来,说道,“都已经三天没睡觉了,就打了一下盹,这下好了,又有精神了。”
队长没有再理他们,带着牧云他们进了院落。院子中央生起了一堆篝火,四五个人围拢着,眼皮耷拉着望着他们,看来多半是被刚才那阵乱喊惊扰了睡意。他们没有停留,径自进了屋子,里面站着四五个人,须发发白的老者端坐在左手位的木椅上,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两个身材壮硕的汉子站在下手位,右边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一手扶着额头,来回踱着步。中间似乎是个年轻的姑娘,黑亮的如瀑长发由一根细绳绑扎着悬在背上,一直垂到腰际,素净的长裙上缝缀了许多漂亮的花纹,有黑白红三色;她静静在桌子上沏了几碗水,转身就要离开,不经意地瞥了牧云一眼,又低头往外走。
那白皙的脸庞沉凝如水,蘸着夜晚微凉的倦意更平添了几份雾笼烟沙的迷醉;似有意无意,她飘过来的一湾秋水,牧云看得清楚,明眸轻敛,剑眉微蹙,于秀美间尽显英气,却又似披霜秋蕙,尽历世事无常。她的右脸颊……有点怪异,但是这般气质的女子,世上还能有谁?
“羽卒!”
这一声叫喊惊了众人,就仿佛在宁静的湖面抛入了一颗石子,“噗”地一下漾了无限的波纹。那女子显得很是紧张,身子莫名颤栗了一下,便抬脚往外跑;屋子里的一众人登时望了过来,那下手位的汉子反应很是迅速,一个跨步走上前来,生生将小队长趔趄着撞到了一边,伸出右手,虎口紧紧地掐住了牧云的脖子,粗壮的手臂瞬间青筋暴起,借着手劲将牧云整个人抬离了地面一寸有余。后面跟着的两个人看得眼睛发直,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慢着。”那年轻的后生突然瞪大了双眼,仔细地辨识了一下,便又大喊道,“快放下他,二哥,这是牧云啊!”
那被唤作“二哥”的汉子闻说,讶异地回头望着年轻的后生,又扭过头来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个人,慌忙松了手,牧云整个人都头晕目眩的,拼命地呼吸着,身体软塌塌地就要倒地。那汉子又慌忙伸出手来去扶,却不料牧云恢复了些许意识,双脚前后抓地,右手猛然向前抓住了那汉子的胳膊,左手伸出来摁在他的肋部,大喝一声“起”,半旋转着腰部,那汉子便双脚离了地,“噗通”一声被推出了门外,踉跄着跌出十来尺远;牧云又迅速转过身来,双手架在胸前,摆好了防御姿势。
一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除了那年轻的后生。他快步走上来,牧云右掌推出,却被那后生手腕轻巧地一抖卸了去,身体前倾着便紧紧抱住了他;牧云左掌挥下,眼看就要触碰上他的背部,耳边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她还好吧,云?”
牧云立刻就明白了,“拥抱”自己的不是别人,虽然曾经被自己视作敌人,但他现在,是公孙羡!一个既让他痛恨又钦佩的兄弟、朋友和知己。他安静地呼吸着,平复了紧张的心态,睁开眼来,欣喜地说道,“她们一切都好。”
她们?公孙羡是个敏感的人,他登时听出了牧云话里别样的意味,心底忐忑地猜想着,待要仔细追问,老者的声音响了起来,充满了敌意,“牧云,你这次来有熊又要干什么?”
牧云重重地抱了公孙羡一下,两个人分开,他这才说道,“我是来帮你们的。”
“帮我们?哈哈哈,那你打算怎么帮我们呢?”老者皱纹纵横的脸颊笑起来很是骇人,竟像是皴裂的老树突然裂开口子在嘲讽着你,那双浑浊的老眼阴鸷得就像盘旋在半空紧盯猎物的鹰隼。
牧云强烈感受到了来自老者的敌意和厌恶,它们是如此的锐利,让牧云满腔而来的热情顿时被刺到了,然而他到底是牧云,很快地镇静下来,坚定地说道,“我会劝退祝融的。”
“哦,你的意思是,你可以让祝融退兵?”老者诡秘地微笑着,这让牧云感到极度的压抑。
“父亲,云他……”,公孙羡察觉了父亲和牧云之间紧张的气氛,不禁要开口求情。
“你闭嘴!”那老者厉声打断了公孙羡的话,眼神凛然不可侵犯,“这是有熊部落和有蟜部落之间的事情,对吗,牧云首领?”此话方出,一屋子里的人都紧张起来,那方要进屋的魁梧的汉子满脸羞怒地握着拳头站在门口,小队长和身后的两个人端起了手里的长矛,那来人已经被这大起大落的气氛惊得晕倒在了地上。公孙羡不敢违拗他父亲的意思,低着头愁闷地踱步到了门口,背对着他的兄长,双臂垂在身侧。
牧云紧紧地握着拳头,显得羞怒非常,却忽而想起临走前项跖说过的话,“凡事看得清楚,行动便不会迟疑”,心下登时宛如明镜一般通透,他还在记恨附宝的事情,我又怎能因为这些纠葛而误了眼前的大是大非?便立刻露出了苦笑,回道,“不,这是牧云和他的朋友有熊部落的事情。”
“云!”公孙羡欣喜地跑了过去,一边紧紧地再次拥抱住牧云,一边向着父亲喊道,“这就够了,不是吗,父亲?他是我们有熊部落的朋友,我们何时亏待过朋友!”
老者听了公孙羡的话顿时一怔,半晌,露出细微的笑容来,“是的,牧云……牧云他,现在是有熊部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