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雪,太行山封了路,鸟兽无踪,山魈无迹。
一个山户背着一捆柴禾行走在山路上,步履矫健,显然是常在山林出没。天虽寒冷,可他却兴致不错,走了一阵,忽见一只小雀在雪地里跳来跃去,雪色净亮,遥看山松苍健,一时兴起扬声唱道:“生自苍崖边,能谙白云养。才穿远林去,已在孤峰上。薪和野花束,步带山词唱。日暮不归来,柴扉有人望。”
他唱的是唐人陆龟蒙做所樵歌,说起来这樵夫倒也不算个凡夫,他姓胡名清生,原本是个秀才,因为被科场舞弊牵连致以终身不仕。不过他天性旷达,虽也怨怼命运不公,却也能放浪逐意。被关在牢里许多日后,他就离了家乡,四处游玩,以遣愁怀,路过太行山下芦花水村,喜爱这里风景宜人人情厚重,就开了个小小的村驿,迎来送往些客旅,倒也过得轻松愉快。后来又与村中老学究的女儿柳素琴结了姻缘,夫妻感情和睦,生了一个小小的女儿,也是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只是因为被宠爱过头,有些骄纵。
想到此时归家,家中有暖火热饭,娇妻怜女相候,他心中高兴,不由加快了脚步。孰料方到一山脚处,却见满地的狼藉,处处血迹,那血迹尚新,胡清生一凛,也不知发生何事,心道:“这时节,不会是那些野畜生,莫不是谁在这里打架了?”他想这里离家里也不远,登时有些担心,于是速速回家。
刚回到家中,小女胡玥噔噔跑来,抱着他的大腿呼道:“爹爹,爹爹,你可有给小玥摘了花来戴。”
胡清生看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道:“这时候哪里有花,先别抱爹爹,爹爹身上凉。”将柴火卸在门外,脱了外袄,这才将女儿抱在怀里,笑道:“你个小丫头,年纪这么小就知道知道漂亮了。”
小胡玥嘴一撇,道:“爹爹没采花儿给小玥,小玥不喜欢爹爹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这冬天哪里来的花?”
“不是有梅花吗?爹爹都念了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骗人,都下雪了,哪里没有梅花!”小胡玥撅嘴,胡清生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嘿,小丫头片子,记性倒是倒好,就是不知道以后遇上了如意郎君,还记不记得你老爹我啦。”
“如意郎君是什么?”小胡玥问。
“如意郎君啊……“胡清生正琢磨怎么解释这个词,忽然里堂门帘被掀开,一个美貌女子从里走出来。“小玥,又和你爹爹闹什么呢,小声点,客人刚刚睡下。”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胡清生的妻子柳素琴,她虽是布衣荆钗,却行走婀娜,眉眼含秀,说起来确确是天生的姿容秀丽,在胡清生眼里,就是城里那些穿金戴银描眉绣口的大家闺秀,也及不上她半分。胡清生自然爱她容貌美丽,但更爱她的性情,和善温柔,如春水若春花,哪里都透着美透着柔,从未与人红过脸。
胡清生放下女儿,小胡玥因没有花儿戴心中不悦跑到一边使性子,胡清生也不理会她,径直过来握了妻子的手,道:“客人?这时节哪里的客人?你刚刚是不是又用冷水了,手这么红,来,为夫替你暖暖。”说着就把妻子一双红肿的手往自己心堂里放,柳素琴微微挣扎了一下,面色潮红,羞道:“清生,别这样。真的有个客人,而且好像还受伤了……”
“受伤?”胡清生想到自己方才在山路上看到的打斗痕迹,不由一惊,放开妻子的手,细细问道:“是什么人?”
“一个道姑,我看她都快要死了,就让她进来了。清生,你不是会些医术吗,我只是替她草草包扎了一下,怕是不大好,你要不要去看看。”
“道姑?”胡清生皱了皱眉头,走去内堂。
因是冬天没有客人,驿站里其他房间都没有生火,所以柳素琴将那受伤的道姑安置在了内堂。胡清生进去一瞧,就只见果真是个道姑,一身素衣道袍已经被柳素琴换下来放在一边,只是看其发饰倒是个道姑的样式,她身边还放着一口剑匣,一柄拂尘。
那道姑双目紧闭,十分痛苦的样子,看年纪应该不过双十,原本一张秀丽脸庞也因为疼痛而不得舒展。胡清生走南闯北,习过一些粗浅医术,医者父母心,遂也不多想,上前替她把脉。柳素琴随侍一边,胡清风诊了脉,又查看了那道姑的外伤,道:“不大好,失了许多血,咱们家里药也不够,冬天也不能进山去采,我得去镇子上买些药材。”
柳素琴急忙道:“那你快去吧,莫要耽搁了。”胡清生却有些犹豫:“那伤了这个道姑的歹人也不知在何处,若是他来了此处,你与小玥岂不危险?”柳素琴道:“哪里有那么巧,况且都不知道是谁伤了她,无论怎样她都是个女人,冒雪爬到驿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胡清生想了想,心道妻子说的倒也有道理,他们家中有一只骡子,若是能快些,最迟明日也就能回来,遂也不再啰嗦,当即就穿了袄子启程。
临走之时小胡玥又缠上来,糯糯道:“爹爹,你若是能给我买桂花糕和粉色的绢花,我就原谅你。”胡清生抱着她,拿胡子扎她的小脸道:“你个小缠人精,爹爹怕了你了,给你买桂花糕和绢花好不好?”
“嗯,好。”小胡玥点点头,又高兴起来了。
胡清生骑了骡子,饶是他打红了骡子屁股,也只是在城门将关日头刚落时才赶到了清苑县城。打着骡子进了城,孰料药铺已经关门,胡清生无奈,只得先找了家客栈要了通铺一个位子睡下,打算第二日清早就赶紧去买药。
自归家至到县城买药,胡清生可算水米未进,这时才感到腹内饥饿,辗转难睡,于是到大堂要了一碗阳春面。等面的时候两位客人从店外走进来,胡清生自自家村驿中就喜欢看人形容猜其来历,等面百无聊赖,于是他就细细看了那两人一番。
走在头前的那个人,五短身材面有黑皮,一身锦缎足登快靴腰挎长剑,还坠着一方白玉,白玉之上写了几个字看不甚清楚。虽说样貌有些丑陋,可是周身气度非凡,一双虎目精光熠熠。随其后的是个仆人打扮,短衫布鞋,哈腰弓背,不等那头前的汉子入座,就急忙上去用衣袖擦了擦桌椅,继而又道:“二爷,这小城简陋,您担待一二,明日我就给您找个更好些的旅店,今日实在有些晚了。”
那二爷冷声寒语:“无妨。”
短衫小仆扬手唤了店中伙计,问道:“你这里都有什么好吃食?”店中伙计因为天色已晚,也想早早休息,遂胡乱摆摆手道:“没什么了,就那位客人吃的阳春面。”说话时,随手一指胡清生,胡清生此时已经开始吃面,听见这话抬了抬头,正与那二爷对了一眼,那二爷的眼神凌厉,胡清生竟是不觉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