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辉可能被人打了。”
我们不约而同想到。
和城市这样的花花世界不同,农村生活要单调、乏味许多。有人说农村好山好水的,陶渊明笔下田园般的生活啊,说这话的,估计是看太多电视剧的无用文青。没有ktv、没有酒吧、没有图书馆、没有服装店……一睁眼就是田地庄稼,或者是孤零零在城里人看起来很吓人的坟茔,大环境就是这些,村子里的人,也是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看多了也是心烦。假如你走进中部任何一个陌生的乡村,乡亲们就会盯着你看,待遇跟见了外国人一样。没办法,流动人口太少。
年轻人返乡回来,立刻给只有留守在家老人和儿童的乡村,注入生机与活力,但也往往滋生事端。年轻人,总是朝气蓬勃、精力旺盛。城市快节奏的生活足够消磨他们,在农村黑白色的生活,实在是太过压抑无聊了。怎么办?为了面子、好玩,他们会把打工一整年挣的钱,花在喝酒、赌博上面,这些刺激,能消耗掉年轻人过剩的精力以及不多的打工收入。更加可怕的是喝酒、赌博,极其容易酿成斗殴,甚至发生人命悲剧。
我们挤过人群,看见刘广辉躺在雪地里,身上除了内裤之外,被扒了个精光。胳膊、大腿、后背,都是伤痕淤青,脸上更是如同开了染色铺,血腥味冲鼻子。
看见我们,他笑道:“总算是活着见到你们了。”
我二话不说,立刻把大衣脱掉给刘广辉穿上,王孝山把他背起,打算送回他家里。刘广辉叫道:“去你们家吧,我没脸回去了。”
面对朋友,我们绝对都属于豁得出去的。王孝山一改以前的萎靡,找几件自己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炉火烧的很旺,屋子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我旋风似得跑到村头赤脚医生吴大夫家里,买了两瓶跌打损伤药,给刘广辉涂抹上。进过一番折腾,他伤势渐趋稳定,我们开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前些天去大王庄走亲戚,喝的醉了,一直睡到夜里。夜里面去找我那个表弟,发现村头一大群人在耍钱。我本来是不想赌钱的,那天喝多了,脑子也不清醒,就围着去看。恰好,我那个表弟也在那儿,拉着我一起玩儿。”
王孝山一听就怒了:“广辉,那是赌博!坑人哩!”
“我知道!我咋不知道?!我喝多了,晕了!”刘广辉也是怒气冲冲。
我在一旁赶忙劝解:“行了行了二位,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广辉,他们打你了?是不是你赢了钱了?”
听了这话,刘广辉一拍大腿,口中重重“唉”了一声,把头狠狠别过去,说道:“刚开始赢了,赢了还不少。谁知道就是个套子,教人往里钻。先叫你赢钱,然后越输越多,越输越想翻本。根本就收不住手!孝山,你的茶缸子递过来。”
刘广辉接过茶杯,大口大口往肚里灌,不由分说,看见桌上的下酒菜,像个饿鬼似的,端起盘子就往喉咙里划拉。
不多时,他已经酒足饭饱,要了一支烟抽上,随后木然瞪着双眼睛,不知道想些什么。
“你是偷跑出来的吧?”我问道。
“肯定是偷跑出来的,再不跑,老婆孩子都得折就去。这群王八蛋!!你们不知道,我本来输了五千,见好就收,他妈的我的腿不争气,陷在赌场走不动,就在旁边看着。又看见他们赢了一输一阵,好不快活。我就没忍住,把手里的五千块钱又出手了。我到手的五千块钱啊!一眨眼功夫就输了。”刘广辉说完,狠狠地把烟头用手指掐灭,手指立刻被烫起一个泡子。
王孝山笑了,劝道:“广辉,别傻了,那是个套,套你脖子上的套儿。你肯定是想着去找钱翻本了。”
“是!可我当时不知道啊?脑子一冲动,转身回村就把车子、房本押上了。也是老天爷保佑!我这回不但赢回了本,连赢十五万!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刘广辉表演似地,捂着肚子狂笑,额头上的青筋兴奋凸起。那是种情绪的发泄,并非内心那种狂喜,类似于罪犯挣脱制裁,死里逃生中的笑,笑容里夹杂着恐惧。
“我赢了,还是走不脱,那帮家伙不让我走,非得让我赌。你是没想到,我还是继续赢钱,从十五万到了二十万,哈哈!”说到这儿,他好像肚子受到重创,笑容中变得异常狰狞,桌子猛得一拍,大吼道,“都是我的钱!!是我的钱!!他们强梁的很,说我出老千,说我欠他们二十多万!”说到这,刘广辉两只手向前虚抓,好像要把那帮人掐死。
“别说这个了,你也不想想,搞赌博的,不是村匪恶霸,就是二流子地癞子,最是不讲信义。想乖乖的把钱从他们身边弄走,怎么可能?”我说道。
刘广辉只是摇着头,深深叹气,喃喃道:“爸!妈!我对不起你们啊,房子都给让我赔进去了,你们二老这日子咋过啊。唉!”
王孝山试探着问道:“富贵,要不咱们报警吧?我听说赌博赢的钱,不受法律保护。”
听了这话,刘广辉登时变了颜色,冲王孝山吼道:“孝山,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想害我?你知道是谁设的局子吗?大王庄的王大雷、王二雷!这俩王八蛋,就是仗着自己那个老王八蛋爹是村长,姐夫是乡派出所副所长,在咱们这一块儿横行霸道。谁惹得起?”
这番话一出口,我们顿时哑了火。
在我国,法制建设还是相当健全,可是“有法必依,执法必严”的大原则,从大城市到土乡村可是一路递减。越是穷乡僻壤人越是野蛮,什么农村“质朴”、“纯良”什么的,都是文人标签化,理想化的农村,与现实大相径庭。
我们正在一筹莫展,外面开始有人嚷嚷,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近。只见四姑风风火火跑过来,大呼小叫:“广辉,广辉啊!乖乖不得了,你们家出事了,大王庄的人来去抄你们家来了!”
一听这话,刘广辉眼睛闪过一丝杀意,爆了句粗口,随后抓起手边一根扁担,就往外冲,大吼道:“太他妈欺负人了人!!今个儿老子非得敲死他们!”
剩下的我们仨全都傻了眼,大过年的,我们村儿真的要闹出人命?
王孝山也没理我,一改身上的酒意,操起根棍子就往外闯。
我劝四姑道:“四姑,你还是联系联系村干部,这事儿只是个开头,过几天还会出大事。咱们得把村里的壮劳力动员起来,跟大王庄的王八蛋死磕到底!我也过去看看,得先把这帮孙子撵走再说。”
四姑触电似地甩着手,连珠炮似地抱怨道:“哎呦,这叫什么事儿哟!大过年的又赌博又打架的,年轻人就容易冲动惹事。富贵啊,你可得注意你自己,你是国家的人,你是你爸妈的儿子,千万别惹事儿啊,你要是出点啥事儿,他们俩可咋办?你可别跟人打架啊……喂,你这孩子,我话还没说完……”
忍受两句四姑的唠叨,我飞也似地赶到刘广辉家门口。我们村子太小,人数又少,隔壁大王庄的人多地方大。打我记事开始,大王庄的家伙经常找我们村麻烦,我们势单力孤,忍气吞声到现在。后来大王庄又出个乡派出所干部,更是骄纵无匹。可今天这帮家伙居然敢来我们村抢东西,太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能忍!此刻,消息已传遍了全村,几乎所有人包括我爸妈,都围着刘广辉家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大家伙儿议论纷纷,他们家里更是传来争吵哭喊声。
乡亲们看见我,居然热烈喝彩鼓起了掌,纷纷表示,“哎呀,这下可好了,富贵来了。”、“富贵可比咱村长顶事!”、“就是就是,村长算个屁!富贵人家可是国家干部,王二雷他姐夫在富贵面前更算个屁,呸,屁都不算!”……
我本来都不想置身事外,加上乡亲们或鼓励或起哄的话,更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去去去,你们别起哄架秧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母亲紧皱着眉头,拽着我的胳膊打算家走,“儿啊,咱们别躺这浑水,广辉娃不学好,可不关咱们的事儿。”
“妈,没事儿。我就去劝两句好话,广辉、孝山是我兄弟,我可不能不管。”
据乡亲们后来回忆,我是笑着说这句话的,那种笑容,有些残忍,跟狼见了羊似得笑。我妈认为我中了邪,说我眼珠子泛着吓人的冷光。是的,他们形容的都没错。我面对即将发生的战斗,犹如回到“蛮荒之岛”上,杀神附体。丹田快要爆炸,四肢百骸劲道充盈,不去战斗,不去玩命我下一秒就要爆炸了。
“儿啊,我拦不住你,你好好跟人说,不要打架啊。”我妈哀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