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四天了,没有水,没有粮。
刚开始,我以为他们将我置于绝境,断去水米,迫使我跪地哭号,答应他们的一切要求。头两天过去了,无人探视,我明白,他们只是想把我困死,纯粹的谋杀。第三天我的意识清醒,发誓那怕他们以我的父母做要挟,向我提出或者跪地求饶任何指甲盖的请求,也决不答应!这群畜生!畜生!该杀的畜生!
我,王戮人,矢志杀尽所有恶人!第一个恶人,我的过去“王富贵”,已经彻底把他杀死,连记忆最深处的也不给他封存。我恨王富贵!我恨自己过去的一切!我甚至想拿刀自我凌迟方解心头之恨!就因为他的懦弱无知,使我再次被关入地牢。也是他,本该合合美美的新婚之夜,一瞬间从洞房陷入地洞。这里幽暗、黑邃,连空气都是凝滞的。本不能辨别白天或者是黑夜,能铭刻时光流逝,全是凭着自己的愤怒以及“以理时轮经”的加持。你们怕我成为疯子,不是每天掀开窗户,给我放风10分钟吗?哈,如你们所愿,感谢你们的仁慈,我并没有疯,意志力愈发清晰。终有一天,你们会受到相应的代价。
在岛上,我不是头次被困。四年前,我与彼特初次接触,他戒备心很重,也像今天一样,将我绑缚,投在有阳光没自由房子里。当年的误会早就解除,我没有引起对他丝毫仇恨。四天前我再次受困,重新激发对囚禁生活的恐惧与愤怒。凶手不再是彼特?维廷,彼特?维廷已经于三年前失踪了,一如马丁?鲍曼失踪,他比鲍曼更加了无痕迹。当年我寻遍了两个岛屿,又无师自通扎了个筏子,跑到海上,绕着小岛一周。海上的冒险,我遭遇到传说中的洋流,那头怪物显示出狰狞的一面,险些使我葬身海底。回到岛上,除了必要的生产生活,我开始丈量岛上每一寸土地,试图能找到彼特一丁点儿的痕迹。他的失踪,不仅是一位挚友的失去,也迫使我直面孤独的巨大压力。世间繁琐光阴过得很快,我这个差不多算是方外人的倒霉鬼,感觉一分钟恒等于十年。忘记孤独的方法,最好进入禅定,施施然百年就能过去。可我又担心过得太快,时间忘记了,自我又连带着忘记,陷入彻底彻底的孤独。那天,我刨开鲍曼的坟茔,重温我之外人形的模样。见着了,也失望了,鲍曼的骨殖更加丑陋残缺,他还嘲笑我道:你永远找不到他。
朝夕相处,互见声闻的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任凭谁也接受不了。死了还有具尸体,消失了反而念想不断,又求之不得。和彭加木失踪案类似,彭先生出事前,说要去找水,自此消失。当时国内动用多方力量搜索,各种阴谋论、外星人、双鱼玉佩等奇谈怪论甚嚣尘上,终究一无所获。那天中午,我也觉得心神不宁,在洞里练功,彼特挑起木桶,像往常出去打水,临到洞口,他回望我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来:“你好好练功,我出去打水。”
我见他出去两个小时没见回来,预感到出事了。马上到溪流边、海滩、瀑布深潭等所有存在水的地方找寻。一无所获。回到树洞,我翻检他的遗物,除了几件衣服,一支高气压瓶匕首,再无别的遗留。对了,平时他喜欢翻阅鲍曼留下的手抄本,就是从电台包裹里搜到的,此刻也是消失无踪影。里面的内容从未听他讲过,手抄本消失,彻底不得而知。我让倒戈记忆他衣服上的气味,按图索骥,倒戈闻了闻,到了洞外,仰望天空,无奈嚎叫一声,趴在地上,一副无可奈何地架势。此后,我尝试无数荒唐的理由解释,包括跳进大海、身体发生自燃等,都因为无法证实,沦为彻底幻想,自我慰藉。三年时间,我们朝夕相处,也是教学相长,《以理时轮经》中概述,修到彼特的阶段,身上的昆达里尼“获取无穷,然而又身不由己”,表面他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心情实则烦郁异常。他属于性格绝强,极度喜欢钻研的人,好像慕容博、萧远山强行修炼“少林72绝技”,终致反噬。待我知晓《以理时轮经》的妙处,三年来也差不多宵衣旰食,不问春秋。短时间内理解透彻至七层,距离能帮助他往生佛国还有一年。他消失了,想帮也帮不上。
记得我修行一年后,闲着没事,一时兴起,说了句:“老爷子,我的资质太过平庸了。才一年时间就学会了五成,您有什么捷径吗?”
他正色道:“你是有意让我夸你吗?你已经学了12个月零17天,能学到5层,已经算是天赋异禀。我也疑惑,你没有任何基础,还学得那么快,好像遗传了某种天才。”
被看破了心思,我也不介意,谦虚了两句,向他询问最近修行的困难点。
“明天开始,我就把后半段的经文教给你,以后就靠你自学了。德文并不是很难。”
他是个顶骄傲的人,就因为我这句得瑟,不愿教我了?
“你误会了,富贵,我们互相影响着对方,我狭隘的内心早就变得阔达了。后半段的经文并不太难,只要肯花时间。”
“嗯,我知道。”
经文最后部分,是《以理时轮经》的精华,难以理解,学起来又觉得精妙无穷。我比以前更加努力,三个月后,我已掌握个大概,细枝末节还得学要大量时间琢磨。总之《以理时轮经》不再是秘密了,对于岛屿入侵者来说,它依然具有值得付出生命的伟大意义。它的确值得,以至于我想毁掉我的誓言,并说了:“彼特,我明白了,帮助你往生,我的损失也很大啊。”
说完,我们都是一惊。
彼特失踪后的四个月里,我陷入恐惧之中,不能自拔。夜里无眠,我生怕他突然跳出,给我致命一击,只敢白天休息。他成了幽灵,无处不在,又看不见他。越努力想把他忘记,大脑偏偏与我作对,记忆更深。恐惧感于是成了大脑的自我对抗,我反其道而行,保持对他的奠念,彼特反而变成我大脑中晦暗、模糊的疏影,在他失踪后的第五个月初,彼特终于被我击败,他对我大脑里的遗毒,一点点被剔除。我天真的以为能松口气了,没想到这个荒岛,越来越像《百年孤独》里的马孔多,孤独感无可救药的蔓延,连向来很活泼的小狨猴,整日里晒太阳睡觉,无精打采。机器狗倒戈,陪着它一起,也是懒洋洋的,根本无视我的召唤,甘心当了死狗。
彼特独居一百多年,居然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全赖着那只鹦鹉陪他聊天。我如法炮制,可找遍全岛一根鹦鹉毛也没瞧见。我不敢保证自己避免成为哑巴,之后拼命说话,说一些连我自己也觉得絮叨。只得每天骚扰小狨猴与机器狗倒戈,逼得它们要发疯,后来见到我就远远避开。我不得不对着空气说话,没有参照比对、没有回应,语言难免失真,到最后都不敢确定是不是人类语言了,越不敢确定,我就逆反性的多说甚至高喊。越是如此,孤独感越发驾驭不了,它呈几何状递增,占据我整个身心。心识行将彻底散乱的那一刻,一点灵明闪动,我强迫自己闭上了嘴。不能说话就不说了,声带退化就退化了吧,成为一个疯子,才是最可怜的。
战胜对失语的恐惧,我又被推给无聊照顾。鲁滨逊整天忙忙碌碌,又是开荒种粮,又防备野兽袭击,整个开创新世界的架势。我与之相比,反倒很幸运能继承岛上的先民的遗存。最基本的粮食,有我的同胞们耕作的小麦,虽然疏于打理,任凭自我播种、繁殖、开花、结穗……虽说隔着好几代趋于野生,打的小麦终究够填饱我的肚皮,因此也就放弃重操旧业当农民。小麦之类的提供主食,羊肉、鱼肉、猪肉才是烹饪的重要角色。而且我习惯于放养,一是不愿意操心,第二也是闲的没了时间。第三才是修习《以理时轮经》。我前面说了,后半段的东西得慢慢参悟,参悟又近乎于玄学,不像干体力活,需要“慢慢来”。衣服嘛,穿彼特的。按说一百多年了,他早先的服装本该糟透、沤烂了。岛上又没有服装店,神奇的是他的衣服总是那么干净,没有破损迹象。唯一的缺憾形式上颇有些古怪,像现代又不像。我曾经有问过他制作衣服的方法,他说岛上“有”。我以为是岛上某种神奇的植物,可以用来纺布呢。他消失了,“有”是什么,终究成为谜团。衣服是足够穿了,岛上气温一直都很温和,自从他消失后,我尝试不穿衣服,光着屁股来回晃荡,也没觉得寒冷。那次裸体实验之后,我就成了天体主义者,若不是上身背着刀枪,与野人无异,彻底回归大自然了。你们别觉得我无耻,我是因为穷得没衣服穿。彼特留给我的衣服,每一件不过能穿个七八个月,破损了,我只能被迫光着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先裸露着,关键日子保证有衣服穿。
“唰!”地牢顶上,被人掀开一块儿小遮板,阳光射进来,恰到好处罩住我的头顶。习惯了黑,我对发亮的东西起了莫名的畏惧,下意识往阴影处躲了躲,又不舍那块儿阳光,伸手摸了摸。有温度,不热,感觉好极了。“啪”,上边掉下来个团状物,正砸我手上,被我接住了。眼睛看不真切,鼻子先告诉了我,一块夹着猪肉的面包。
“富贵,你吃了吧。吃了就有气力,咱们谈一谈。”一个男声从我头顶传下来。
我没搭理他,三下五除二送进嘴里。这东西算是“嗟来之食”,我不该接受,前三天我对他们痛骂不休。如今我吃了他们的馈赠,简直不要脸,没骨气。
“哈,富贵,你果然聪明识抬举了。慢点儿啊,我给你送点水,怕你噎死。”说着,一个瓦罐,盛满水,用绳子拴着,慢慢往下送。我一把抢过,仰起脖子水如瀑布,直灌进我胃里。
“很好,富贵,你答应了?”他满怀期待。
我冷笑道:“恭喜你,熬鹰成功。你觉得我吃的你的东西,我就怂了?呵呵,老子还是不答应!”
“草!你有种!”他骂了一句,“天窗”关闭,世界又陷入黑暗。
我笑得直打滚,成功气着他了,也庆贺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策略,那就是比他们还要无耻,还要不要脸。唉,总算明白了,如果早点这样,也不受这份罪了。后知后觉的王富贵,最该死!
我还记得那天,带着倒戈到处乱窜,不知觉又去了“安徽古村落”。到了村口,隐约听到女人的饮泣声,吓得我腿发麻。本来对村子就怵头,听到这种不明声音,惊慌是少不了的。我惊呼一声,赶紧拨转狗头逃窜,到了海滩,那个我来荒岛上的海滩才停止。我从倒戈背上跳下,面面相觑。此刻心下暗定,明白光天化日的,应该不是什么鬼魅作祟。那分明是个真的女人哭泣。是谁呢?要不要折返回去瞧瞧?算了吧,海滩上还有秘密。
只见从海水里延伸出一串脚印,直到临近树林才消失。我数了数,大概是二到四个人。脚印消失的地方,有个躺倒的人形,那周围又衍生出好多串娇小、散乱的脚印,能看得出脚印主人的紧张。最后从散乱的脚印中,出来一串清晰地脚印,到林子边缘不见了。显然,是往岛屿腹地走了。
会是谁呢?村子的女人是不是她吗?
正想着,林子里脚步声其3,夹带着女人特有的喘息声,愈发迫近,要现身了!许久不见人,不明敌友,都令我紧张异常,赶忙端枪在手,准备战斗。过了两三分钟,出现的一幕,……好吧,还得用这个烂的不能再烂的句子,勉强描述我的状态:我几乎要晕倒了!
从树林里,窜出来个女人啊!!!不是别人,是我几乎已经忘记的,远观不敢亵玩的,数年未见的黄小翠!!
“啊!!”我忍不住大叫,野人般的嘶吼,代替已经忘记的母语。
黄小翠也是一惊,看到我愣怔半分钟,大呼:“野人!野人!救命!救命!”转身就跑。
“啊!哇!”心急如焚,语言又忘记如何表达,更不明白她说的野人是什么意思。前后观瞧,终于明白她说的野人指的是我!长长的胡子加上粘连的头发,真的野兽一般。又不知羞耻,下身****面对着她,嘴里“唔哇乱叫”,不是野人是什么?
“啊!哇!”来不及解释了,不管倒戈,跟着黄小翠消失的方向,拼命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