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转眼间,长庚已是五岁了,莲儿也有三岁。时神龙元年十一月,女帝武曌崩,乃是中宗还朝复唐号。
长庚该是发蒙读书的年龄了。
李客知道儿子的深浅,长庚年幼好动却又温饱诗书,一般的先生恐怕难以教得了他,不禁坐在堂前忧思叹气。
果然天行好运是有愁有解,李客正愁,打门外走进一中年男子,身着锦袍,头扎襆巾,一副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的气派。此人,乃是李客族兄,名训,字言谨。
李训见李客坐在堂前,打拱手笑道:“早已听闻贤侄长庚已是发蒙之岁,客弟可是为此忧思叹气啊?”
李客听罢,站起身来回礼笑道:“原来是言谨兄长,不瞒说,长庚的确是发蒙之岁,但却找不到好的先生。唉!”说罢,李客沉沉叹气。
“哈哈,客弟切莫担忧,以免伤了身子啊。”李训捋须,“实不相瞒,为兄也是为此事而来。”
李客听罢面色转为喜悦,便抓住李训锦袖,“还听族兄所言!”
“呵呵呵…客弟切莫太过激动。此事也是为了冰儿。冰儿虽然大得长庚几十日,但心性胆识却没有长庚那么超越。所以呢,一来能磨磨冰儿的性子,二来冰儿也能安心学习,三来长庚也可结伴同窗。”
李客点头,“不知族兄请的是哪位先生?”
“哦,是乡北天宝山下的诸葛先生。”
“可是那人称‘良夫子’的诸葛良?”
“正是。”
“那真是多谢族兄照顾了。”
李客与李训约定好,在三日之后,一齐前往天宝山。
三日后,天宝山下。此处一片桃林,林中立一座院落,一男子坐在院中盘坐看书。
“诸葛先生!”
男子寻声望去,四道身影在林中朝这儿走来。
“哦,原来是李员外,有失远迎,还请恕罪!”男子起身笑道。
此人,便是“良夫子”诸葛良。而来者是李客、李训及其二人的孩子。
“诸葛先生,您看看,这是我二人的孩子。”李训将李冰和长庚带到诸葛良身边。
诸葛良看着孩子笑道:“孩子真是水灵啊。这是冰儿我认得,这位是…”
“禀老师,我叫长庚。”长庚也是聪明,未等李客说话,便自己说了名字。诸葛良也是一笑,“长庚真是聪明,那这位是长庚的父亲吧,请问名号。”
李客晃过神来,作礼笑道:“久仰‘良夫子’,在下李客。”
“李客…李客…”诸葛良默念几遍,笑了笑。
“那诸葛先生还请对小儿多多关照。”李训抚摸着李冰的头,“不知这学费几何?”
“哈哈…李员外说笑了,两个孩子聪明机灵也是与良的缘分,这学费么,自然不收了。”诸葛良笑道,未待李训说话,“客先生麻烦你来一下。”
李客忽然被叫,也有些懵,糊糊涂涂地跟着诸葛良走去院后的桃林。
桃林深处静谧无声,周围视线隐蔽,在外面的李训及俩孩子是看不见的。
“夫子叫在下到此…不知有何要事?”李客跟着诸葛良许久,二人没有说话,李客终于开口了。
一阵微风,吹动诸葛良的袖衫。
忽然,诸葛亮转身折下一根桃枝,虚空一抽,呼呼之声显得十分有力。
李客瞬间反应,也折下桃枝横于胸前,一脸警惕神情。“良夫子这是作甚?”
诸葛良没有言语,三步一点闪到李客面前,桃枝作刺抹撩劈四剑式,李客左右闪避,以收为放,诸葛良的桃枝节节断裂。
诸葛良微微一笑,索性扔掉桃枝,手作掌刀,与桃枝相交,顺着枝杈一路劈下,李客衣物烂出一个大口,而李客手中的桃枝也掌刀削去树皮成为一杆光棍。
李客变得小小焦躁,扔掉桃枝,反手出掌将诸葛良打翻在地,诸葛良的衣物满是泥土。但,他笑了,笑得很开心,丝毫不在意被打倒在地而惹得满身是泥。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李客觉得十分蹊跷。
“李先生的功力果然浑厚,看来我这一跤摔得不冤!哈哈哈哈!”
“你认识我?我可没有见过你!”李客虽然知道诸葛良在乡里名望很高,也听不少人说起过,此人在青莲乡也有近十个年头了,但他却是第一次见诸葛良。
“哈哈!你的确不认识我,我也是第一次见你,但是你却认得我的兄长。”诸葛良拍拍身上的泥,拍不去只摇了摇头,没有再管了。
“那么,你的兄长是谁呢?就你刚才的行为,莫不是他与我有仇?”李客仍然心有警惕。
“不不不,李先生误会了。”诸葛良憨憨一笑,“刚才的比试不过是我自己独做主张,不过也验证了我兄长跟我所说的。”
“那么,你的兄长到底是谁?”
“一叶孤舟兮行风去,踏雪寻梅兮踪影没。”诸葛良望向天空,一脸忧愁。
“什么?你是诸葛行风的弟弟,那你是诸葛踪影?”李客有些吃惊,他也依稀记得诸葛行风跟自己说过这个弟弟。
“正是。”诸葛良道。
李客晃神半天,好似陷入了回忆。“那,行风现在还好吗?”
不知为何,诸葛良咬牙切齿,一脸伤悲。“说来话长,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李先生你离开后的三年,便有人谋反,大概是他们串通好了制造内讧给敌人可乘之机,于是,内部四分五裂,死得死,伤得伤…”诸葛良一拳重重砸在桃树上。“兄长将我趁乱送出,但他自己却…兄长以前非常夸耀您,所以,我就隐姓埋名来到了青莲乡。我本以为可以找到你替我兄长报仇,替所有人报仇,只可惜你却不在这,于是我就在这等了十年。不过,去年我已经给兄长报仇了。”诸葛良挽起袖子,露出十余道刀疤,看的触目惊心。李客也十分心痛,看见这些只会增加心中的负担和苦痛,便帮诸葛良放下了袖子。
“唉,我对不起诸位,也苦了你了。”李客拍拍诸葛良的肩膀,“现在他们怎么样?”
“听说前年已经被会中一个胡缨的人平定,他们已经安好,恢复了为朝廷重用。”诸葛良细细回忆。
“胡缨…胡缨…”李客默念着这个名字,陷入了沉思。好像这个人和李客有什么关系似的。
片刻,李客才回过神来。“好了不说辛酸往事了,今日李某前来为的是我的孩儿。”
诸葛良点头,二人便一起出了桃林。李训三人还在原处等。
为了不让李训怀疑,李客便与诸葛良以礼相话,“那李某的孩子还要良夫子多多关照哇!”
“那是自然。”
李训将两个孩子领来,诸葛良笑:“童子之才,先于考验,资质愚钝实为浪费,心机狡黠实为不愿。二童子以己名作来两小句。”
“取之于水却寒心,清贤明志不相凌。”李冰思考片刻回答诸葛良。
“嗯,虽然有些纰漏瑕疵,但少年作诗也有不错之成绩了。那,长庚呢?”诸葛良微笑。
“仙人漫夜舞醉袖,西空飒沓笑明星。”道罢,长庚微微行礼。
诸葛良晃神很久,默念长庚小诗。“好一个‘西空飒沓笑明星’!狂傲不羁,仙风飘逸,童子才,童子才!哈哈哈哈…”说罢,诸葛良大笑不止,独自边走边念地回到宅中,还是不是能听见他的笑声。
果然,醉心于学者,自然见文疯魔。哈哈。
就这样,长庚和李冰在诸葛良手下受教数月,已是神龙二年正月二十四,散过元宵,长庚独自在诸葛良家中寓宿发奋。
长庚天资聪颖,识字、规范之书无法满足长庚的知识需求了。
诸葛良不如兄长行风武艺高强,唯有读书文墨略有小就。长庚如此天赋,六艺之学必然快成。
正月二十八,诸葛良“九步斋”中。
“长庚,你进步甚快,天资聪颖,比李冰好学,为师很欣慰。”诸葛良跽坐教席,长庚盘坐于下。诸葛良捋须道:“但你生性好动,没有新奇之知识恐怕令你枯燥而无心于学。古语云:‘君子有六艺,礼乐书射御数’。今日为师教你‘数’科。”
说罢,诸葛良自一旁箱子中拿出一本书,长庚起身接下书籍又回到座位坐下。
长庚将书放在桌上,只见书上写有二字:六甲。
长庚刚欲发言,诸葛良先笑道:“或许你要说你看过,那么你对了,也错了。”长庚不免有些疑问,“先生,何出此言?”
“六甲虽是汉家便有,但我这本却是本朝新编。”长庚听罢不觉有些好奇,“本朝太宗时,由国师袁天罡和司天局卿李淳风合编,既有汉家传承,又有本朝新创。”
说罢,诸葛良起身便走,长庚急忙问道:“老师…不讲课么?”
“算数法门唯靠实践运筹,你资质聪颖,浅显之说还难不住你。你把我桌上的书一并拿回去阅读吧,这几天也休息一下。”话音落时,诸葛良已不见踪影。诸葛踪影果然也不是个白名。
长庚看向桌上的书,片刻,站起身来,拿起诸葛良桌上的《周髀算经》和《古算十经》,这些,也都是袁李二人合编的。
“夫高而大者,莫大于天;厚而广者,莫广于地。体恢洪而廓落,形修广而幽清,可以玄象课其进退,然而宏远不可指掌也…”
长庚学习数科已经有所小成,自正月二十八日起,已经学了三个月。而今乃是四月十四。长庚也是有六岁了。
此年早春时父亲李客有事出门,母亲徐氏带着莲儿一同前往,将长庚托付李训照应。
中午的天气不太舒适,使人心烦意乱。长庚却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门前莲池旁温故《周髀算经》,“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
细看半晌,掏出父亲给他做的算筹,运算着。
此时自李宅百米开外,一个蓝衣中年男子朝这儿走来,男子看看长庚,便径直走到李宅门前敲动门上铺首环。
长庚注意到便收拾东西走到男子面前,先行一礼,微笑道:“请问伯伯有什么事吗?”
男子见这孩子聪明伶俐,便道:“你家?这里可是李客先生家么?”
“正是。”
“那你定是李公子长庚咯。”说罢,男子摸摸长庚小脑袋。“在下自岷山而来,前来拜访李先生,不知先生在家么?”
“伯伯,父亲、母亲和妹妹出门在外,唯长庚一人在家。”
“啊?哎!”男子一脸失望沮丧,甩袖欲转身离开。长庚见状急忙拉住男子,无邪笑道:“伯伯既然自岷山而来,定然路途遥远,劳累奔波,如此反复恐怕伤了身体,不如现在家中坐会儿吧。”
说罢,长庚便把男子拉进家中堂屋坐下,男子也是无奈笑道:“你这小鬼。”
进得堂屋,长庚端茶送水,递送汗巾。男子见长庚不仅能言善道,还热情大方,不禁令他佩服不已。
手头忙清,长庚怕客人无聊寂寞,便大方地坐在男子身边交谈起来。问道:“敢问伯伯名号,待父亲回来长庚也行转告。”
男子喝了口水。
早已听说李公子长庚少年聪颖,天赋绝世,不如考验一番罢。男子心中拊道。
“哦,在下么…”男子抚须半分“‘有人偷谓吾本姓,名鸟无足落山头’。”
只见长庚口中默念两遍,便道:“长庚明白了,待父亲回来一定转告!”
如此一说,男子不免有万般疑问,“李公子可否解解如何知晓的?”
“这有何难?”长庚伸出食指在桌上比划,“‘有人偷谓吾本姓’偷者成也,人则去也,则为姓‘俞’。‘名鸟无足落山头’鸟者无足是无下笔划,落山头者以山代之,故为名‘岛’。俞伯伯,长庚说的可对?”
俞岛抚须大笑,“童子才也!”
道罢,俞岛送给长庚一本书,便甩袖长去。再看那书,上书:麒麟谱。
长庚望向俞岛消失的方向……
时序七月,已是长江三伏之初,闷热之至。蜩鸣不休,令人烦躁,也无心读书。
长庚与李冰在“九步斋”中听诸葛良讲《大道之行》。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冰哥哥,我跟你说啊,昨天我在陈小狗家看到好大的一只蛐蛐儿…”座下长庚小声地与李冰说话。座上诸葛良依然在读,眉毛轻轻一挑。
“那放学去看看吧?”“现在去吧!”“这…先生…”
“够了!”诸葛良大声喝止,“讲课之时,学习圣地,怎么如此吵闹?”
或许真的长庚好动,这是二载以来诸葛良第一次生气。
“先生我已听讲!”长庚反驳道。
“小小年纪就有反骨傲气,如何学得精!我倒问问你方才我说了什么?”诸葛良也不禁气的火烧心。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
听着听着,诸葛良没有了方才的火气,反而陶醉起来。
“够了,你…出去玩吧。”诸葛良挥袖示意,“李冰,你留下。”
本有些欢喜的李冰变得一脸沮丧,不情愿地盘坐在位,继续听诸葛良讲着所谓的“大同”。
长庚漫步在街上,如今六岁的他也已是眼界较为开阔。他掏出半年前捡到的三文钱买了杯茶水吃,看了小出戏。
但觉天气炎热,便忆起去年父亲带自己去的小溪边洗澡,清凉爽快,莫不是夏日消遣的好去处么?
于是向乡西的桃花山方向去。
走了半晌,见远处一片竹林,亦可隐隐听见流水潺潺,自路边稻田飞来一只粉蝶,长庚好奇地去追赶它。
大概天意所指,粉蝶朝着竹林小溪飞去。溪水潺潺,刚入竹林便没有那么闷热了,清爽凉快,长庚脱掉外衣外裤,一头扎进溪水,一阵凉意在身上传开,在这炎炎夏日莫非是极大的奢侈享受。
长庚顺流而下,时不时被小鱼亲密接触,痒痒的弄得长庚大笑不止。
“锵…锵…”下流传来金器碰撞的声音。长庚寻声游去,只见一洗衣老妪蹲在溪边,手中握着一根估约九寸有余的铁杵在一方磨石上打磨着。
长庚十分好奇,便凑上去看。长庚并不明白这老妪在做什么,况且如此粗硬的铁杵要磨点什么岂不登天之难么?
“老人家,您这是在做什么?”长庚浮在溪上,手把岸边看着老妪的一举一动。
片刻,老妪看向长庚,见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便满脸慈祥的笑着,“我啊,在磨针啊!”
长庚不由得一惊,“磨针?这铁杵目测九寸有余,径两寸许…这…如何磨成针?磨成莫不需长远功夫?”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老妪没有多说,只吐一句。
长庚默念三遍,点头又摇头,道:“还请老人家明示。”
“诶,就像你们孩子读书,坚持下功夫,努力刻苦,便能学有所就,录用功名啊。”
长庚听罢,心头一震,恍然大悟。
待他抬起头来,老妪已收拾罢东西,已在林中了。长庚立马逆流回岸穿好衣服,原路返回。
九步斋。
“咚咚咚!”敲门声很急促。诸葛良赶忙开门,“谁?”
打开门来,诸葛良只见长庚站在门口喘着气。
“怎么了长庚?”
长庚深深鞠躬,“请老师教我‘大道之行’!”
诸葛良笑了,笑着,眼角也有一丝银光。
长庚自此努力刻苦,也造就他观得百家之佳话。
不过,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