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在自己房间摆好。
数学作业也拿出来。
这是我最讨厌的功课,总是要算“鸡兔同笼,两列火车相向开出...”
要是壮壮在就好了。
如果把壮壮叫来,说什么好呢?
“他是我的同学。”
“你同学怎么这么高?”
“他留级了。”
“学习这么差还来给你讲题?”
我自己对自己编了一通,还是作罢。
如果壮壮来了,发现我爷爷对师父毫无半分尊重,还看不起他。
他肯定会当场和我爷爷吵起来。
我就悲剧了。
在爷爷眼里,这些驱邪、看风水的都同属于“跳大神儿。”
说这个词时他的表情绝对是带着不屑。
“爷爷。”我拿着笔和作业走到房间,“你给我讲讲这个题目吧。”
爷爷在看报纸,放下报纸,还没看我的作业就问,“天天上课怎么连作业也做不出?”
我苦着脸不吭声。
“上楼上去找钱彬叔叔问。就说我让你来的。”
我垂头丧气拿着作业上楼了。
那个叔叔倒是挺亲切。
我敲开他家的门,还没说话。
“你是邢木木?邢总工的孙女?我见过你。”他热情地把我让进房间。
他穿着柔软的运动裤,干净的白T恤,头发剪得短短的。
鼻梁上带副眼镜,嘴角挂着真诚的微笑。
“我有道题不会。”我不好意思举起作业。
“总工打过招呼了,说你...可能会有问题来问。”
“去书房坐。”
我走到他宽大的书桌那坐下来,旁边是整面墙的书架,摆满各种各样的书。
“我爷爷肯定说我很笨学习不好。”
我想起以前爷爷很高兴说单位来个年轻人,很能干。
应该说的就是他。
他看了看我的题目,拿出干净的白纸和铅笔。
用简单易懂的方法给我讲明白了题目。
又举一反三,把整个这种类型的题目都给我讲解一遍。
“叔叔你讲的真好。我一下全会了。”
“你一点儿不笨,很灵透。”他认真地表扬我。
我是个喜欢软柿子的人。
虽然只接触过钱彬一次,却很喜欢他。
他从来不会不耐烦。
而且很喜欢和我探讨解题方式。
博览群书,我问过他对曹操这个人的看法。
他一下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着。
用那种和软的声音讲了半个小时,我都趴桌子上睡着了。
八号院那条街,厂里的男孩子我也认识很多。
那些男孩子和他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爱打架,很凶。
说话大嗓门。
不注意仪表。
钱彬是我认识的有限的年轻成年男人中,最温柔儒雅的一个。
“你会找个什么样的阿姨当老婆啊?”我问他。
心里为他搭配的是钟黎的妈妈。
他若愿意给钟黎当爸爸,我会妒忌的。
他脸红了,推了推眼镜,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喜欢漂亮温柔的女孩子。”
这不和没回答一样吗?
没过多久,我就得到了答案。
意料之外的答案。
爷爷爱静。
种花养草写毛笔字看报纸,没一样是我喜欢的。
我想我的细胞里已经植入了八号院那种“粗俗”。
我偏爱热闹与世俗。
他在家时,我就找借口上楼找钱彬。
这天,我拿了作业又去找钱彬,给我开门的是个女人。
我第一次在钱彬家看到女客。
那女人开了门并没有马上请我进去。
她用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钱彬在吗?”我和钱彬闹惯了,有时会直呼其名,他从不怪我。
“你是丫头还是小子?”女人用轻浮的口气问。
我强忍不悦,“阿姨你不近视吧?”
钱彬闻声从厨房出来了,他围着围裙,才十点钟就做起饭了。
“哥哥?”我故意这么叫。
“这是总工的孙女邢木木,是不是作业不会?进来吧。”
女人这才闪身,放我进屋。
我坐在书桌前,荡着腿写作业,偷眼打量这个女人。
她非常、非常的漂亮。
我记忆中最美的女人是钟黎的妈妈。
她卷发总是梳得服服贴贴,不胖不瘦,脸上很白净。
面带微笑,神情温柔。
她会化淡妆,穿有小花朵的连衣裙,还有丁字口的皮鞋。
她总是得体的,雅致的。
她更像住在爷爷隔壁的邻居。
如果她哪天画张国画送我,我也不奇怪。
可是这个女人是漂亮不一样。
我学到一个成语叫艳光四射。
她就是那种女人。
五官很美,神情却带着炫耀。
长发烫成大卷,却很俗气。
她的口红太红,身上太香。
高跟凉鞋的鞋带解开了,轻佻地挑在涂得艳红的大脚趾上。
两肘靠在茶几上,翻看着时尚杂志。
短裙几乎滑到大腿根处。
她的漂亮像朵华丽的假花...
总之,我从上到下打量完她后,确定自己并不喜欢她。
钱彬总也不来,我到厨房去看他弄了好多菜。
“来很多人吗?”
他高兴地看看我,“没有啊,就一个。你来吃饭吗?”
“那我先走了,把难题存起来,等你有空了我一起问。”
我回房拿了作业,走到大门口,高声对厨房叫道,“哥哥我下楼了。”
“阿姨再见。”我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钱彬跑出来,送我到门口。
塞给我一件东西,小声说:“明天来,我给你讲题,这东西你留着用吧。”
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看了看手上,是一个文具盒。
打开,里面还有一小袋橡皮,是各种水果形状的。
做成草莓、苹果的样子,还带着甜甜的香味。
那个女人,她在商场里的文具柜台卖文具。
那个文具盒被我丢弃在抽屉里。
我太敏感,从她初次见面的语气里准确地捕捉到她对我的敌意—好吧,至少是不喜欢。
文具盒被妹妹欢天喜地地拿走了。
后来好几天我都没上楼。
我回了师父那儿,师父出远门。
只有壮壮在家,我把作业拿出来放桌上。
自己倒在他小床上。
“这些题目是外星人出的,我做不出来。”我发牢骚。
“爷爷不在家,你怎么吃饭的?”我枕着手臂问。
“我会做。”他看着我的作业,拿出笔来。
我皱皱鼻子:“只会把饭做熟不能叫会做饭。”
“你的饭掉地上,狗闻闻都逃跑。”
壮壮笑了。
钱彬哥哥变得很忙。
很多次我去他家,他都在厨房给那个女人做饭。
-那女人名字叫何曼丽。
何曼丽坐在客厅里,要么在看电视,要么涂指甲油,要么在翻看一些花花绿绿的杂志。
钱彬一提起她,眼神就变得迷离。
开口就是曼丽。
曼丽喜欢什么牌子的高级时装。
曼丽喜欢什么牌子的珠宝。
曼丽喜欢哪家馆子的菜。
在我看来统统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那些衣服穿在身上,像只花俏的活孔雀。
每次钱彬每买了东西送她,她都会喜笑颜开,对哥哥很温柔。
钱彬是厅里最年轻的工程师,工资不低。
我去找钱彬玩的时间越来越少,作业只好自己努力解决了。
爷爷有时间也是会给我讲的,不过这个老头子很严厉,总是问我为什么课堂上学过的东西会错得这么离谱。
经过短暂的相处--钱彬订婚了。
他请了领导和亲属们吃饭,那女人打扮得像个完美的人偶。
脸上挂着假面般的笑容。
钱彬满头冒汗在桌子间穿梭。
不知是空调太小,还是西服不合身。
他一头大汗,看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笨拙慌张。
看了好替他着急。
何曼丽倒是对应付亲朋如鱼得水。
大家都觉得钱彬找了这么美美的一个姑娘真是有福了。
可怜的钱彬哥哥,他脸上带着虚幻的笑容,像个梦游的病人。
订过婚,那女人退掉了租住的房子,理所当然的搬了过来。
童话里公主王子就此过上幸福生活。
......
不久,他们开始吵架......
准确来说,是何曼丽开始吵钱彬。
有的时候会闹的很凶。
我家就在楼下,有时候会听到摔东西,玻璃破碎的声音。
何艳丽的高音也会时不时传到我的耳朵里。
可是跟本没有听到过钱彬哥哥的声音。
不知他和软的声音吵起架来够不够用。
他快乐吗?他会不会用温柔的声音劝解自己的未婚妻,不要吵闹?
每次争吵后,他都会买礼物送她。
我见过他家扔出来的漂亮的包装盒。
“奶奶,钱彬每次吵过架都送何阿姨东西,那是不是说明他很爱她?”
奶奶择着菜,头也不抬,“呵呵,那可不一定,男人是怕麻烦的动物。只要能哄住女人不要吵闹,生气,买点东西算什么?”
“不过养成这样的习惯可不好。”
“就像孩子哭闹,一哭就满足愿意,哭闹就成了要胁人的手段了。”
刚开始他们总是一起回家。
钱彬拿着大包小包的菜,何艳丽挎着小包穿着窄窄的裙子跟在后面。
她的高跟鞋踏在楼梯上发出轻脆张扬的“嘟嘟”声。
卷曲的长发随着步伐的节奏弹跳着,像个走猫步的模特儿。
再后来钱彬总是一个人回。
何艳丽半夜才回。
她的高跟鞋踏着楼梯的脆响,找钥匙翻包的响动...
以及砰然的关门声有时会把我从梦中吵醒。
我又常找钱彬哥哥问问题。
我以为他会衰声叹气,可他依旧很温柔。
只是有时候会发呆,我猜不到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