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生活就在修练和上学中度过,我常去师父那,后来竟然比呆在姥姥家还要多了。
一天放了学,我等壮壮一起回家。
他闷声道,“你先回吧,我得去个同学家。”
“谁呀?”
“彭建军家。”
“谁?那个把你推到茅坑差点淹死你的家伙?”
“谁差点被淹死啦?”壮壮跳起来。
这是他的短处,最烦别人提。
我呵呵笑着,看他再次上当。
“他好几天没来了,老师让我去看看。带张假条过来。”
“干嘛让你去?”我跟在他后面不依不饶。
“离的近呀。”
“那我也去。”
他虽然离我们近,竟然住在那么漂亮的一个院里。
这个爱欺负人的家伙倒好命。
我们敲了半天门,才有个老人来开门。
他一双混浊的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我们。
我站在壮壮身后偷眼看他。
这个老头子不但有病气,还带着鬼气。
病气污浊。
鬼气发冷。
病气会笼罩在整张脸上,看起来人面色焦黄无光。
鬼气和要集中在双眉中间。
颜色阴暗。
我有些心惊。
轻轻拉了拉壮壮的衣角。
叫他快些。
“你好爷爷,我是彭建军的同学,老师让我来问问,他怎么了?如果病了,请家长写张假条。”
“进来吧,我写,小军病了,我们顾不上去请假。”
家里还有个老太太。
倒还健康。
虽然在学校里常常打架,但既然来了还是去看望一下。
我跟着壮壮去了彭建军的房间。
他歪在被子里。
看到我们来了,少气无力冲壮壮笑笑。
“没想到竟然是你来看我。”
“你几天没上学了?”我问彭建军。
“四天,你们都想我啦?”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左右看了看房间。
“壮壮我们快走吧。”我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了?假条还没拿到。”壮壮斜我一眼。
我跑出门去找那个老头。
“爷爷,假条写好了吗?”我尖起嗓子问。
这个毛病,我一直改不了。
每受到惊吓,我的声音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爷爷,你们有没有给建军哥买新衣服?”我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好好的,买新衣服干什么?”
我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因为,他快死了呀。我心里喊着。
我已不是童言无忌的年龄。
我已懂得,有些话说出来,不但没人信,还会遭人怨。
彭建军脸呈死气。
人走霉运,生病,破败,快死...
在脸上会呈现不同的颜色。
就像人的灵魂,天魂是莹白,发着微微的光。
可是不同的人,禀性不同,白色里杂着别颜色。
命魂是赤色,然有些人命魂特别旺与命魂弱的人,颜色也会有差异。
彭建军脸上的死气那么重。
已然救不回,必死无疑了。
老头子写好假条递给我。
倒是一手好字。
家里房子也大,应该是个什么干部。
他惹到了谁?
无端端逢此大祸?
我没告诉壮壮彭建军快死了。
把假条交给他。
拉着他快走。
这房子进来就叫人不舒服。
胸口都是闷的。
不几日,放学时。
壮壮告诉我,早上老师很沉重地告诉大家。
彭建军再也回不到我们中间了。
对于不太熟悉的人,这件事只是生活中一个小小波澜。
若我那天没去他家,对我也一样没有影响。
可我恰好看到了。
未免心惊。
谁缠上了他家?
下一个就轮到彭建军的爷爷了吧。
要不要告诉壮壮?
师父说,有时,不是你在选择事情。
而是事情在选择你。
过不多久,这句话再次应验。
......
1968年,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份。
这一年对彭长安家来说,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一年。
因为,村子里又开始发动斗争。
头二年,地主成分的人死得差不多了。
现在,像他这样的富农成分的人已经仿若在刀尖上生活。
不知道哪句话说错,厄运就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一想到那些人的死状,三伏天里,孙长安也会浑身发抖,好像掉进冰窟窿。
那些下手的,还只是半大的孩子,怎么会那么狠。
彭长安内心暗暗埋怨,而这样的话,连对家人也不能说。
不管他们,无论如何得保住这个家,不能让自己的一对儿女受到伤害。
他看了看安睡着的五岁的儿子亮亮,心里暗下决心。
绝不可让自己心爱的儿子遭到那样的待遇。
彭长安辗转反侧,看着天边渐渐泛起了亮光--又是一夜未眠。
他缓缓坐起身,如今也没有什么家畜等着他起来喂养。
也没啥农活,大家都忙着搞啥子运动。
彭长安想不明白,肚皮饿得瘪瘪的,哪还有心思搞别的。
他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就出了门,遛达遛达心情也许会好些。
天才刚擦亮,村子里很安静。
周围环山一条小河绕着村子流淌着。像一条温柔的手臂环抱着这个安静的小山村。
他是多么热爱这个地方,这里是他即使出远门也会梦到的地方。
是自己的故土,是死也要死在这里的地方,可是现在...
自己曾爬上去掏过鸟蛋的那颗树上,吊死过刘伯。
自己常去钓鱼的那条小河,村里小学老师白静芬不堪忍受折磨投了河,泡得面目全非才浮起来。
彭长安溜达到那颗树下,刘伯曾是自己心目中男人的榜样,是他想要成为的那种男人。
可笑刘伯五十多岁了,竟然会是敌特分子。
他被小将们五花大绑,吊在那颗树上,用带钢扣的皮带抽,当时自己就在人群里。
很想扭开脸不去看,可是连这点勇气也没有,腿直打战......
“富农出列。”一个小将喊道。
他和另外几个人颤颤巍巍走了出来。
一个半大毛孩子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揪到刘伯面前。
把皮带塞到他手里...
刘伯虽然五十多岁了,年轻时却打熬得好身骨。
现在身体也依然健壮,他年轻时靠着一股子闯劲来到这个小山村。
他的农活是村子数得着的好手,他媳妇香芹侍弄家畜也相当专业。
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他们家一点点积攒着财富,买地,再攒,再买一点。
就这样,把自己攒成了地主。
地早没了。地主成分却跟着他一辈子。
现在竟然又成了敌特分子。
他的手在颤抖,这一鞭子抽下去,自己将和别的畜牲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不抽...
他眼前出现是的自己被吊起来,妻子跪在地上,孩子被打得起不来的情景......
他含着泪水慢慢抬起头,正好碰上刘伯的目光。
他记得小时候刘伯还带着他去打过兔子。
自己父亲不在家,自己发烧时,是刘伯背着他送他到赤脚医生那去看的病。
至今,他还记得刘伯那温暖宽厚的背。
他拿着皮带的手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怎么也下不去手。
刘伯对着他使了个眼色,他呆住了。
刘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把头低了下来。
他在求自己,求自己了结了性命,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的一家子。
身为一个男人,他理刘伯的选择,如果是他,也会这么选择。
彭长安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高高扬起手,刘伯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彭长安一鞭子下去,钢扣准准砸在刘伯太阳穴上。刘伯死了。
彭长安外号“神鞭彭。”
他最擅长驯养牺口。
一条鞭子使得神出鬼没。
自己杀了人了!
刘伯死了,那帮小崽子们安生了几日,也不再找刘家的事。
刘伯用自己的死保了家人。
可那是什么样的方法呀,他身上伤痕累累,耳朵被撕裂了,一只手腕骨折,死时脸上肿得几乎认不出是谁了。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呢?
他感觉到那群人看自己的目光已经变了。
自己难道也得一死了之?
家里的地老婆一个人耕得了吗?
孩子们才那么小,什么忙也帮不上,还需要照顾。
老婆会改嫁吧,孩子不会再姓彭了。
他无奈的在村里转圈,一边思考着。
薄雾里,是谁从村口小路上急急走了过来。
彭长安迎过去,是管粮仓的老李头儿。
他急匆匆往村里赶。
“李叔,咋了这是?”要论关系,彭长安的妈还是老李头的表姐。
老李头儿慌慌张张地说:“俺娘不行了,得赶快回去。”
老李头儿是村里有名的大孝子。辈份也高。
彭长安愣了一下。
“叔,我这两天没事,要不,我去给你帮忙看粮仓吧?”
那粮仓里装的是国家储备粮。
没有政府的命令,就算饿死,也不能动用。
“你放心在家伺候俺奶。”
老李头乱了阵脚,顾不上许多。
自腰间解下了钥匙递给彭长安。
并嘱咐:“千万小心,别丢粮食。少则一天,多了也就这几天吧,我就回来了。粮仓24小时不能离人。公社大食堂每天有人往粮仓送饭。”
“行,我知道了,叔你放心忙去。”
第三天,彭长安传话,让人叫回了老李头儿。
老李头回到粮仓,惊呆了。
彭长安带着一家老小都跪在粮仓。
见老李头儿来了,彭长安不停地磕头。
撞得地砰砰直响,边撞边哭。
“叔,我活不成了---呜呜呜,我...我...丢了粮。”
这年头,没有人吃过饱饭。
这么大一个粮仓搁这儿,总会有人惦记。
能偷上几斤,就能吃几顿饱饭。
可是,彭长安丢了整整六包大米。
一包50斤,共三百斤啊。
难不成有人想偷卖?
“啥时候的事?”
“今早。”
他哆嗦着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