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的房子又破烂又拥挤。
但是人们热情又爽朗,毫不扭捏做态。
人和人比邻而居,距离几乎为零。
吵闹、杂乱...
这里就像一个放着许多杂物的大收纳箱。
收纳着在这里生活的人们的喜怒哀乐...
身世与经历...
收纳着他们的时间和故事...
也收纳着他们的生与死。
到姥姥家那天,是爸爸把我送去的。
他只把我放在厂区大门口就让我自己走了。
我连跑带跳向大杂院冲去。
跑到大院门口和一个要出院的人撞个刚好。
那个人后退了一步“啪”一下坐在地上。
我揉着碰疼的脑门。
一看,和我撞在一起的,是七号院的王纱纱。
我们院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没几个,还是男孩子。
王纱纱和我差不多大,按说我们俩应该玩在一起才对。
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和她玩。
说话老气横秋。
还有一个原因。和她挨得太近总让我感觉不舒服。
她脸色白的发青,头发黄黄的。
五官长得很精致,却并不让人感觉漂亮。
大概是不健康的关系。整个人阴沉沉的。
“你干嘛呀,木木,长眼睛没有?”她细声细气的叫道。
“对不起!”
我大喝一声,一溜烟儿跑了。
我看到一个青灰的影子趴在王纱纱背上。
明明是正午十二点,大太阳正晒得凶猛,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姥姥!”
我一边失魂落魄的大叫一边跑。
姥姥在厨房忙活,嬷嬷在屋子里坐着和一个老头说话。
他身边站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个子比我低些。
那老头儿就是那个帮忙解决了大玉和铁军家问题的那个老头子。
“你见过的,张凌虚张太爷。”嬷嬷笑着用长长的烟袋锅指了指老头子。
“张爷爷好。”我问了声,好奇地打量着小男孩。
“好孩子。”他乐呵呵的,“木木记性就是好。我说了不要喊太爷。”
说笑间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拿出个小包。
里面包着刚炒好的沙土花生,又香又酥。
“你俩一起吃。”
我一见吃的,马上镇静下来。
坐在小板凳上,给那小脏孩儿一把,自已一边吃一边说……
“嬷嬷你别骂我胡说八道啊,我刚才看到有个影子趴在王纱纱肩膀上。”
因为心有余悸,我声音不免大了些。
“你这孩子,又想挨板子,早说了不许胡说...”
嬷嬷恶狠狠的瞪着我,“也不知道小声点儿。”
“别这么大声吼孩子,人家又没说谎,那孩子,我看长不成。这里又没外人,说说不打紧吧。”
小张爷爷慢条斯理地说。拿出个木烟斗在床沿上扣了扣,准备装烟丝。
这个老头子,说话还蛮对我的胃口哩。我在旁边点点头。
“这孩子的眼睛......”张爷爷问了句。
“这都新时代了,这套不作兴了,你忘了大师兄是怎么死的了?”
嬷嬷用袖口抹了抹眼睛,打断小张爷爷,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他那是死脑筋,不懂变通。再不济,出去跑江湖也比叫人整死强。“
”新时代?新时代也有人死,有鬼生。”
小张爷爷一边抽烟斗一边冲我嬷嬷吹胡子瞪眼睛。
“你小声点。”嬷嬷说:“这辈子吃的亏还少吗?唉--”
“好孩子,你带这个小朋友去找韩家的孩子玩一会吧,昨儿,她爸爸又闹腾了一宿。”
说着,她摸出两粒奶糖。
“一人一颗,去吧。纱纱的事,不许乱讲,不然罚你一个星期不许去文化宫玩。”
“哦。”我乖乖接过奶糖,那小脏孩儿跟着我跨出门槛。
我吃了一颗糖,把另一颗装进了口袋。
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并不吵闹。
“你不会说话?叫什么?”
我问他,拿出糖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仍不作声,“唉,我顶烦和男孩子玩。你又是个小哑巴。”
“我叫壮壮。”
他好歹开口了。
“喜欢吃大白兔奶糖吗?”
“不知道,没吃过。”
他老老实实回答。
“过来,我给你擦擦脸,这糖奖给爱干净的乖孩子。”
他乖乖坐在小凳子上,由着我摆弄。
我帮他洗了脸,“哇,挺漂亮的小脸嘛。”我拍拍他的脑袋。
又拿梳子沾着水把他的头发梳整齐。
“嬷嬷肯定要你剃头的。不过先梳梳吧。”
他梳了头,洗了脸,看起来不那么脏了。
“我叫邢木木,你应该叫我姐姐。”
“走,我带你去玩。”
我拉着他的走向韩茜茜家走。
茜茜坐在家门口的树下,树下支着张小桌子,她趴在桌子上发呆。
我带着壮壮过去,坐下来,小声问,“你爸昨天又发疯了?”
她回头看看屋子,手指放在嘴上。
“嘘。”又指指院子出口,“出去说。”
韩茜茜是我的玩伴,她爸爸是我眼中最可怕的人。
他整个人都散发着臭气,发起脾气来犹如魔鬼附身。
瘦小的身体打起人来力气大的可怕。
用竹条抽得小茜死去活来。
出了院门,我松了口气,“你爸又打你了?”
她点点头,卷起袖子给我看身胳膊上的伤痕。
白皙的手臂上交织着几条青紫的伤痕。
“哼,死男人,老天怎么不行行好,让他死在外面,有这样的爸爸还不如没有呢。”
小茜抚摸着胳膊上的伤口狠狠骂着,眼泪却流下来。
我把奶糖拿出来,看了看壮壮。
他把脸扭到一边。
我犹豫一下,把糖塞到茜茜手中。“
别哭了,茜茜。”除了这,我也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安慰的话。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大人们应该也很艰难吧。
工厂工资很低,还有老人。
好多人家都是几代人挤在两间屋里。
有的只有一间屋,逼仄的空间里,人的心情本来就好不到哪里。
工作又很累。吃什么都要凭票才可以买。
人口众多的家庭必须精打细算,不然月底得借钱。
我那时小,只知道吃喝玩,哪会体会到大人的难处呢。
“昨天我爸又喝酒了,家里本来就只靠妈妈一个人支撑,爸爸还拿妈的钱去喝酒,他喝完酒就会变身。变成一个可怕的魔鬼,变成一个我跟本不认识的人。”
茜茜的表情变得很凶恶。
“那个拿着皮带抽我,用棍子打我的人,跟本不是我爸爸。”
韩茜茜用袖子擦擦眼睛继续说。
“你不知道,我爸爸以前对我和妈妈很好很好。“
”每天下班会给我带好吃的。“
”发工资时还给妈妈买布料呢,那种白底上面带小花的布料。”
“可是爸爸受伤后就不这样了。“
”我们家是从农村来这里的,爸爸是合同工,手指断了,工厂不要他了。“
”工作这么难找,爸爸脾气才越来越坏,老是喝酒,身体也变坏了。“
”魔鬼才会附在他身上,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韩茜茜口气变得很冷漠。
“这样的爸爸我跟本不喜欢,也不想要,因为他,妈妈受了很多苦。“
”昨天晚上挨了打,今天眼圈都黑了还要去上班。“
”我好怕,不想连妈妈也没有了。”
“好好的,妈妈怎么会没有?”
“如果妈妈跑掉了,不要我和爸爸了呢?”
我说不出话,这样艰深的问题,我想不出答案。
可怜的茜茜。
我们三个闷闷不乐坐在树下一起发呆。
壮壮跟本不像小孩子,他话比老人家还少。
就这样到了傍晚,无趣地回家。
这才知道,这个小脏孩要和我们在一起住一段时间。
我的天,我竟然得和他挤一张床!
“你最好先洗洗澡。”
不用我说,嬷嬷已经兑了一大盆水,叫他脱了衣服,好好清干净。
那时洗澡就在屋子里,地是泥地,水浇上去,直接就渗地里了。
他扭捏着不脱衣服,气得嬷嬷骂他。
“我是男人,叫姐姐出去好不好。”
我笑得肚疼,躲出去了。
心情始终因为茜茜高兴不起来。
过了两天,她爸爸被车拉走了,听说是进了医院,他的肝脏出了问题。
检查后才知道是肝癌晚期。
韩茜茜的祈祷竟然灵验了。
“老韩家的,可能要死在医院喽,他老婆还那么年轻,又带个孩子,日子怎么过啊。”我姥姥嘟囔。
“总比现在好过,他又不赚钱,还打人。”
我在旁边吃花生,听到姥姥一个人自言自语,就接口说道。
“你个小王八蛋,你懂什么。”
我姥姥举起锅铲子假装打我。
大人总把小孩儿不当回事儿,跟本不知道小孩子懂得比他们想像的多得多。
我姥姥猜得并不准。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韩家爸爸被一辆架子车拉回来了,身上盖着破破的花被。
才一个星期,他瘦得皮包骨头,脸色灰灰的。
眼睛深深的凹了进去。像骷髅一样。
就算是这样,他依旧在骂人。据说肝癌晚期很疼。
他回家后,我去他家找过一次韩茜茜。
他就躺在客厅里搭的一张简易床上。
韩茜茜和妈妈睡在里间。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灰黑色。
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医院已经对他毫无办法。
巨大的医药费,韩茜茜的妈妈支付不起。
韩茜茜爸爸失业已久了。
他在那张床上慢慢等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