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恤心中一震,仍故作镇静道:“赵家江山,人人皆有义务护之。阿姐身为赵家女儿,岂可不顾大局!”末了,无恤走到利贞身边,温和的说道:“阿姐心中有怨无恤理解,但无恤今日来是真心接阿姐回家。我们是一家人,无恤不会忘,也不会亏待阿姐……父亲也是,他临终的时候还在记挂着阿姐,你就不想回家拜祭一下吗?父亲还在等着你呢!”
“父亲?”无恤一提起父亲,利贞就百感交集,想怨又知是大局所迫,想恨却总盘旋在少时的温馨。
“代国如何了?”利贞却答非所问。
无恤心头叹了一口气,知道再也不能谎骗了,遂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赵军压境,代王头颅为旗,想来不久即可攻破。代地,早该归赵了!”
无恤见利贞不语,低下头,小声地说道:“如若阿姐仍然……无恤之命尽可随时索取,权当为代王报仇,绝无丝毫怨尤……只是,还恳请阿姐待我灭掉智瑶之后,那时赵家再无人可欺凌……请阿姐成全,俱是肺腑之言!”
“当真?”
“千金一诺!”
“好!那就击掌为誓!”
不知为何,无恤顿感有些悲凉,但还是说道:“好!”
张孟谈闻此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立刻屈身上前:“主君!”
无恤看他一眼,坚定的说道:“你既叫我主君,便当知效忠,莫非想叛逆不成?”
张孟谈道:“臣不敢!只是主君,万不可如此轻命啊!”
利贞朝这边斜眼瞟了一下,并不搭腔。无恤却已打定主意,命道:“今日之约来日必当兑现,任何人不得生怨不得阻扰更不得事后寻仇,否则便视同叛逆,人人皆可诛之!孟谈,即刻传令下去,不得耽搁!”
“这,主君!”张孟谈犹疑不决,转而祈求利贞:“夫人,女公子,您就别……孟谈愿代主君担责!”可利贞却转过了身不再看他。张孟谈又转向无恤劝道:“主君,您再三思!”
无恤把孟谈扶起,说道:“往日都是无恤依你,今日此事就依无恤一次吧,传令去吧,别再耽搁了!否则便是叫我为难了。有你相佐,无恤幸甚,此生无憾!”
“既如此,那臣领命便是!”张孟谈知劝阻无用,但想着好歹灭掉智瑶还尚需些时日,他自可慢慢筹谋,倒也不急在一时,是以便顺势告退,“主君非寻常之人,许诺岂可单评口述?来日以何为评?故臣以为当择天择吉时正式下诏方可。”
“嗯,这么说也有些道理,阿姐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孟谈果然思虑周全,实乃赵家万幸!”
张孟谈则假装没听到:“既主君、代夫人无异议,那臣便先告退,待拟好初旨之后再亲呈览阅,如此可好?”
利贞点头。无恤便应了一声“好”便打发他出去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有些碍眼。
“那阿姐是不是答应跟无恤一起回家了?”稍倾,无恤打探似的问道。
“家?自是要回的。”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无恤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利贞突又转过话题,无恤心头一紧。却见利贞从头上拔下簪子,慢慢的说道:“代地已得,宗主所要的,无非良马而已,若臣民归属,还望宗主善待!”
“那是自然。还有呢?”无恤知道肯定还有下文。
“还有,能否为代王设陵?也好有祭拜之所……这支簪是代王所赐,到时请一并入陵陪葬,也算不负年年花前之约。”
无恤仔细地看着利贞,见她越来越平静,也未见有何异常,只道情绪已平复,所请自然一一答应。
“无恤……”利贞突然这么直呼其名,无恤顿感受宠若惊,马上道:“阿姐,您……您说……您说……不管什么事……无恤一定……照办!”
“也没什么,就是,这个地方我不想再待下去了,早点启程吧。我想父亲了。”
“好!好!”无恤正求之不得呢,“那,那我马上吩咐下去!阿姐,您准备准备,我们马上就能启程!”说着无恤就往外跑,生怕迟了利贞改变了主意,还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可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侍女们的惊呼声,便立刻转了回来,却看到利贞把簪子硬生生地插入了脑门,鲜红的血液浸染着衣领脸庞。
无恤怵在那里顿觉天旋地转,他真希望那簪子是刺在他的身上!他疯一样的跑过去拨开侍女,跪在地上,抱起阿姐,一时慌的语无伦次:“阿姐……阿姐……我们……我们不是约好了么?你……你怎么……”
利贞温柔的看着无恤,直暖到了无恤心里,她说道:“无恤,你为赵家舍了自己,苦了你了……阿姐不怨……真的,真的不怨……只是,在代国这些日子,没有征伐没有算计,真的很好,我真的想随代王去……”
“阿姐……阿姐……”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无恤却任由自己做了懦夫,一滴滴泪珠滴到利贞的脸上,稀释着那些血……
利贞浑然不顾,继续说道:“不管代王能不能原谅我,我都要随他去……也该向父亲请罪了,终究辜负了他的期望……无恤,阿姐真的不怨,你……千万别怪自己……我不想回家了……”
“阿姐……”无恤紧紧地抱着利贞,似乎这样可以让时间停止。
利贞笑了笑,用手抚摸了下无恤的脸,说:“刚才之约,阿姐跟你胡闹呢,别当真,孟谈可以放心了……”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利贞的手就轰然落下,闭上了双眼再没有睁开,嘴角却挂着幸福的微笑。
无恤突然想起小时候常被欺负躲在利贞身后的情景,又记起曾向父亲许下的诺言。他缓缓将利贞的身子放下,跪在那里,许久,许久。纵然侍女们哭声不绝于耳,可他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只是可能吗?
无恤也感到了一些欣慰,终究,他的阿姐,是明白他的,并没有怨他,她还是他的阿姐,他曾以为他的阿姐变了,可实际上阿姐没变,变的是他。但他仍然想着,或许,阿姐怨恨他,他反而会好受一些……只是,他,赵家主君,赵氏宗主,永远也不可能会知道,他的阿姐婚前所喜欢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代王,那时,街角花开,偶遇倾情,只是利贞与代王,彼时并不知对方的真实身份罢了。
是时,大公子伯鲁染病而逝,无恤封其子于代国。很多年后,无恤联合韩、魏两家灭了智瑶,并瓜分了智家封地,至此晋国三卿鼎立,赵家再无人可随意欺凌。眼看多年夙愿即将达成,无恤正踌躇满志,却又出人意料的立了伯鲁之孙赵浣为太子——赵氏宗族的唯一法定继承人。
对此,张孟谈曾私下里对无恤提出过异议,无恤则说:“古来成大业者无不以谋算为要,无恤非迂腐之人,既然做了就绝不会不承认,更不会说厌恶,但也不会视其为惟一。情义二字,有时为了大局可以暂时割舍,但绝不能蔑视和丢弃。当舍不舍,懦夫所为,当取不取,非明君之道。孟谈,你要记得,太拘泥于情义的人成不了大事,但罔顾情义的人即便成了事也是秋水之露,一吹即干!”
张孟谈豁然开朗:“主君远见卓识,确实是臣浅薄了,今日一言,胜读百卷!”
无恤笑了笑,接着说:“非我远见,只是自信罢了。即便他朝所信之人叛我,哪怕一朝我一无所有,我也同样可以再持刀剑傲视群雄,所以没什么可怕的,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是不敢相信的,也没什么人是不敢用的。哼!那些疑神疑鬼的,不是害怕人心易变,而是自己没有东山再起的本事!”
听无恤如此说,张孟谈随即想起了豫让来。那是刚灭了智瑶不久,为解恨,无恤命人将智瑶的头颅做成酒器,谁知却激怒了智瑶的家臣豫让,遂便寻机刺杀无恤复仇。可无恤却极为赞赏豫让的忠义,屡次无条件赦放,直至豫让自尽还甚至曾一度立牌祭拜。不知道的斥一句假仁假义,知道的赞一声豪气千秋,可其实只是不在意而已,叛与不叛,于他何足道哉?
张孟谈心中一热,人道良禽择木而栖,他,幸甚!
“所以,孟谈。”无恤对着张孟谈继续说,“我知道你瞒着我做了一些事,有些是该做的,也有些是不该做的,但好在你并未擅作主张,比如,大哥,在我明令禁止之后你就再未去寻衅过,仅凭这一点,我就可向你承诺,无恤在,你便在,功劳不忘,荣华不减!”
张孟谈听着冷汗直冒,又怕又感激,不住地道:“主君言过其实,臣万不敢居功。叩谢主君不疑!臣惶恐!”
“但是,”无恤加重了语气,“我希望我的家臣也能和我一样有同样的胸襟和气度,既能谋算人心,也能善纳四海。你要知道,我给你自由行事的权力却决不是纵容,若是触及了我的底线,那我同样也不会顾及他人过河拆桥之言!”
“诺!臣必谨记!”张孟谈双手施礼道,“臣之一世,永忠于赵,今日如何待主君,来日便如何待太子,若有食言,天地共诛!”
“好!”无恤扶起张孟谈,满意地说道。
又过了很多年,赵浣之子赵籍继位,正式与韩、魏废晋而立成为诸侯,于是,赵,便又在新的舞台上开始了新的角逐。只是,江山繁华,代代纷争,红颜泣血,谁染素裳?君临天下的盛事,流传的永远是英雄际会、翻云覆雨,又有多少人会记得那些曾被辜负的红颜,纵使她们再微不足道,也终究是来过、爱过、恨过……
曾经,无恤确实真心的为阿姐心痛过,但当天下俯首之时,他是否还会记得阿姐那轻如鸿毛的眼泪?千百年云烟如风,只有史载如下:“以弟慢夫,非义也;以夫怨弟,非仁也。吾不敢怨,然亦不归。”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