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阴森中的四方寨还在流血。
山风怒嚎,杜缨娘仿佛听到兄弟们的魂灵在密林里哭诉。
她躺在时三眺的卧房里,睁着眼睛等待着,等待一个结果。
她相信,今晚等待结果的不止她一个人。还有马天云和西大条胖,这两个人最需要有个结果。除此之外,还有人需要得到结果,那就是想收编时三眺的新四军。还会有谁需要结果?杜缨娘翻来覆去拾理一张张复杂的。
她的脑子从没有这样思考复杂的问题。但她今天得去想想,即或抠破头皮也得理出个头绪。因为,百十具尸骨还没有人土,淌血的魂灵还在四方寨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
杜缨娘得先等到这个结果。
崔松一路奔跑着赶回小分队的潜伏地。刚刚进人外围,树林中就伸出几条黑洞洞的枪口。
“谁?口令!”
崔松没有管他,只管力卩快脚步往里闯。
哗啦啦!子弹上膛的声音。
“口令!”三个端枪的潜伏哨齐刷刷地跳出来,成三角队形将他围住。
“锦毛鼠!”崔松还是没有放慢脚步。大吼一声:“叫王排长!”
“队长,你违犯纪律了!”
崔松突然掏出枪顶着哨兵的脑袋,“叫王排长,要是耽搁了大事,我枪毙你!”
哨兵见事不妙,转身冲向山洞里的指挥所。崔松跟着跑去。
通讯员向他报告:“王排长听说四方寨有鬼子活动,带了两个人走了。”
“紧急集合!”崔松未等他说完,便下达命令:“都给我跟上!”
崔松带着特别小分队呼啸出林。
一排长王克勇此时正带着班长刘旺财和战士傅大江潜伏在四方寨的千。
王排长小声地说,千丈崖是四方寨的天然屏障,时三眺将四方寨划为三大防区七条要塞,并为每个防区和要塞制定了攻守方案,唯独千丈崖没有纳人其中。
“那是为啥?”傅大江忍不住问。
“因为那儿根本上不去!”刘班长进过军事培训班,他替排长回答了这个问。
“时大当家的真厉害啊!”大江一声惊叹,又猫下腰凑在刘班长耳边小声问:“班长,你觉得是队长厉害还是时大当家的厉害?”
大江问出这样的问题,让刘班长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转过脸来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给老子闭嘴!那个大汉奸能跟咱队长比吗?”王排长非常愤怒地骂道。
“谁是汉奸?排长,你说时大当家的是汉奸?他恨鬼子恨得打生吃,跟咱们一起打鬼子,取鬼子头像摘南瓜,咋会是汉奸?”
王排长恼怒地蹬了大江一脚,“你给老子闭嘴!他跟咱们一起打鬼子是别有用……”
“有情况!”刘班长4、声报告:“排长快看,好像有人往千丈崖上爬。”
月光洒在千丈崖的石壁上,映出几个蚂蚁一样的人影,慢慢地向上爬。
“排长,你不是说千丈崖只能下不能上吗?”大江忍不住又向王排长发问。
刘班长也有些疑惑。
王排长刚才说了,千丈崖上只有节节下崖的退路。第一个下来的人要在崖顶挂上几十米长的护绳,凭着护绳下到一个可以站立的节点,再拴上一根护绳,如此一节一节地下到崖底。怎么会有人往上爬呢?
刘班长也忍不住问王排长,“不像是四方寨的人,会不会是鬼子?”
“不是鬼子!”王排长回答得很干脆。
“往上爬的是鬼呀?”大江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句,然后提高了声音说:“对!就是鬼,四方寨一定出了内鬼!”
“内鬼?”刘班长搡了大江一句,“马兴安都让杜缨娘杀了,又哪来的内鬼?”
“内鬼说不定就是杜缨娘,别忘了他是大汉奸的压寨夫人!”王排长不假思索地跟上一句:“上级还没有解除对她投靠鬼子的怀疑。”
“千手观音也是汉奸?”大江很不满,“说她是汉奸,打死我也不信!”
“你的思想觉悟都让江湖习气腐蚀了,丧失了革命战士的立场,刘班长回去好好帮助他提高一下!”王排长回头教训了大江几句,命令刘班长靠近崖底侦察,搞清楚爬上去的是啥子人。
刘班长领命钻进了树林。
王排长爬到大江身边,小声说:“你在这里死死盯紧,数清楚上去了多少人,我回去向队长报告。”
“排长放心,爬上去的是公是母,我都能把他盯出来!”大江领命,眼睛死死地盯着千丈崖,专心数着往上爬的蚂蚁。
王排长从身后捡起一块石头,稍稍地移到大江的头顶,一咬牙砸了去。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树林。
刘班长已经潜伏在崖底。他拿着一块指头大小的纸片看了又看,月光太暗,看不出一点名堂。他又拿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有股味道,但想不起在哪儿闻到过。他把纸片小心翼翼地揣进衣袋里,又趴在地上继续搜索,试图再找出点蛛丝马迹,证明爬上千丈崖的是些什么人。
林子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刘班长侧耳细听,跟着作出回应,那边又响起要求靠近的暗号。
刘班长确信是王排长,才从地上爬起来,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等他。
王排长摸到崖底跟刘班长会合,向他问情况。刘班长很迷茫,这帮龟孙子做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绝不像四方寨的土匪。
说起痕迹,刘班长想起那块纸片,摸出来递给王排长。
王排长看了看纸片,不屑地说“一片纸也值得你大惊小怪的?能不能找点值价的东西!”
“排长你闻一闻,好像有啥味道,肯定是刚才这帮龟孙子留下的,荒山野地里哪来这样的纸片,就是在咱们团部也没有见到过。”
刘班长突然打住,嘴里喃喃而语:“团部……团部?”
刘班长从王排长手里抢过纸片,又使劲嗅了几下,突然兴奋地说:“排长你闻闻,这股味道跟团部卫生队的阿莫西林有点靠谱。”
王排长接过纸片没有嗅它,顺手扔了,说:“你子有毛病?荒山野地咋跟团部扯上谱了呢!走,跟我回去向队长报告。”
刘班长蹲在那里若有所思,突然摸到崖根,把脸贴在崖壁上,用鼻子一寸一寸地嗅着。“排长,我知道那是啥了,是止血贴,只有鬼子的特种兵才用这玩意儿。”
王排长一惊,问:“爬上千丈崖的是鬼子特种兵?”
“排长快过来!”刘班长4、声喊。
王排长知道他一定又有重大发现。这家伙是团部首长的心肝宝贝,一张鼻子比鬼子的军犬都灵。去年团部搞比武,让几十名战士怀揣六十块木块,分头藏在方圆十里内。他凭着一张鼻子和战士身上的气味,仅用了一天一夜全部搜寻出来。
这次崔队长成立特别小分队,专门点名要他。王排长一想到这些就恼火,看着趴在崖壁上的刘班长,暗暗地骂了一句:“不就长着一张狗鼻子,值得心肝宝贝样的护着吗?老子今天就把你灭了……”
“肯定是鬼子特种兵!”刘班长又报告他的发现,“这家伙肯定让石牙子划伤了,才用止血贴。还有,小鬼子的大头鞋在崖壁上留下了擦痕。”
“你肯定是鬼子?”王排长突然出现在刘班长的背后。
“肯定!我敢拿脑袋担……”
刘班长觉得不对,转过头来看着王排长。月光下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面部表情,但他感觉到排长的问话有股酸味,诧异地反问一句:“排长不相我?”
刘班长索性转过身来,差点与王排长的脸撞个正着。刘班长突然问:
“排长!大江呢?大江出啥事了?”
王排长下意识地曝了曝自己的衣襟!没有作答。
“大江是不是负伤了?”刘班长有点急了。
糟糕!他闻到了大江的血腥味。王排长心里有点慌,但马上又恢复了。
他一边把刘班长推向崖壁,一边说:“你再核实一下是不是鬼子的鞋印,他没事,让树杈子挂了点花,我让他在原地警戒!”
刘班长转过身去,又趴在崖壁上去嗅大头鞋留下的胶痕。就在他潜心去嗅的时候,王排长突然拔出匕首,朝刘班长猛剌过去。
刘班长也是行武之人,就在匕首快要剌中后背的时候,他一个壁虎翻身,左手扣住了王排长手腕的神门穴,右手顺势给了他重重一击。
刘班长缠着王排长打了几个滚,落在低洼处。
王排长被他打昏,没有了反抗力。
“大江?”刘班长意识到傅大江出了事,迅速扛起王排长撤出崖底。
鬼子爬上了千丈崖。
西大条胖对特种兵小分队攀爬千丈崖的表现颇为满意。他仰头眺望远天的月亮,心里默默地祈祷,感谢天照大神赐我神勇无比的大日本武士,只有勇士才敢徒手攀爬千丈崖。
西大条胖带领特种兵小分队出击四方寨之前,对派遣军司令部将他从作战部队调任特高科机关长颇为不解。他不在乎远东战区总部赐予他中国战区第一勇士的称号,但他十分在乎拥有千军万马,指挥大日本帝国的铁蹄挺进中原。
现在,不能用飞机大炮去摧毁中国军队,也不能用军刀去劈杀中国军人,却以偷鸡摸狗的方式,跟一帮咧着黄板牙的土匪藏猫猫,真是浪费了大日本帝国的武功。
如果不是“八臂神偷”时三眺在四方寨藏有太多的神秘,如果没有“千手观音”杜缨娘与自己有过两战两败的刀剑之搏,西大条胖相信自己会直接面呈村司令官,允许他带领作战大队,直接攻击中原最王牌的中国军队。
西大条胖示意小分队从正面推进,两翼侧应,三人一组呈长三角队形移动前行。
四方寨是西大条胖今晚的主要歼击目标。杜缨娘是这盘棋上最重要最棘手的对手,虽然已经将她牵制人局,但棋逢对手,最终的定局尚不明朗每走一步,都有意想不到的变数。
那个马天云算不上这盘棋上的棋子,最多只能算落在棋盘上的一只大苍蝇。
西大条胖捏紧了手中的军刀,一股杀气哽在咽喉。他要把四方寨和杜缨娘统统地消灭。
马天云躺在鸦片床上吞云吐雾。寨子里的郎中将他腿上的窟窿作了简易包扎,前来探望的杜缨娘发现处理不当,亲手拆开,重新包好。
杜缨娘走后,马天云又抽了几锅大烟。腿上的伤痛麻木了,他向留下来的武子峰认错,不时地自扇耳光。
武子峰大概还在记恨先前发生的事,不屑一顾,任其自己扇自己。站在门外的亲信实在看不下去,冒险进来拉住马天云的手。
马天云趁机斜视武子峰,他还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他索性一怒,拿枪打伤了亲信。武子峰这才站起身来劝住了马天云。
两人坐下来,尴尬相对,彼此心知肚明,都在斗法。
“哥哥让三当家的受苦了,如若不记仇,就先回去歇着吧。”
马天云一边说着,一边给武子峰递来一锅大烟,观察着武子峰的表情。
“总架杆不要再提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你也是被鬼子逼的。总架杆若还当我是兄弟,就让我再陪一阵,以尽袍泽之情。”
武子峰不抽大烟,把烟锅接过来,擦燃火石点上,喂到马天云嘴里。
马天云心里说,你执意留下来,不就是想探我心思摸我底牌吗?不怕你号称“武诸葛”,再能掐会算也料不到我正一撮土一块石地给你们挖坑造墓。
现在,你甭想走了,最好不要提出走。你走出这个门,就是自寻死期,连爷爷给你选的葬身之地也享受不到。你再等等吧。
快了,就等目卩山崩地裂的一刻,你和那娘们儿就成了梁山伯跟祝英台了。算你有造化,时三眺都没有这份艳福,让一个掐哪哪都出水的女人陪着上天人地,就算做个冤死鬼都风流快活。
武子峰相信杜缨娘的判断。今晚的四方寨一定神鬼齐聚,会有一个大白天下的结果。现在,就等着各路鬼神往四方寨画符添印。回去是等,在这里也是等,不如就跟你马天云玩上一把。
武子峰想到这里,起身从马天云的床下取出两坛酒,一坛放在马天云的鸦片柜上,一坛抱在自己怀里。他掀开酒坛的纸封,痛饮起来。
一坛酒下肚,武子峰从怀里取出那支跟随他多年的笛子,晃晃悠悠地吹了起来。
悠悠扬扬的笛声从马天云的卧房里飘出窗外,又钻进了树林。
杜缨娘不知道是谁在吹,只觉得笛声是那么亲切动人。就像她随爹爹从夔门峡搬到奉节诗城的当晚,永安宫里传出来的笛声也是如此一般悦耳。
当时她还不知道有笛子这种乐器,爹爹告诉她,在细竹筒上挖些孔,用竹膜蒙住一孔,横在嘴边就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目卩是她人生第一次听到音乐,直到现在,她对笛声最敏感,认定笛声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杜缨娘不知道这只笛子是时三眺送给武子峰的。当年时三眺来到武子峰家寄居,与武子峰一起到武汉求学。他是时三眺唯一的朋友,时三眺想买一件礼物寄情,选来选去给他买了这支笛子,从此一直跟随武子峰。自从拉杆子当了土匪,就再也没有取出来吹过,连时三眺都把它忘了。武子峰今天把它拿出来,吹响这只笛子,仿佛是要告诉时三眺的在天之灵,我是的朋友。
轰隆隆的爆炸声打断了笛声。躺在鸦片床上的马天云突然跃起,神色慌张地问:“哪来的爆炸声?”
无人回应,武子峰仍然沉浸于吹笛子之中。
外面的侍卫慌慌张张冲进来,向马天云报告:“鬼子从崖后打上来了!”
马天云眼睛一怔,随即冲着武子峰大叫:“三当家的,快去救嫂子”
“不好!嫂子?”武子峰从座椅上一跃而起,破窗而去。
武子峰出了马天云的房间,使出巫山老祖履云步,接连几个“踏山追云”,直扑时三眺的卧房。
时三眺的屋子没有点灯,周围也没有异动。武子峰心里急了,她出了屋子?还是继续在房里静等?子弹都飞到眉心了,再等就是等死了!想到这儿,他再也沉不住气,一招“脚踢三岳”,破窗进人时三眺的屋子。
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忙问:“嫂子,你在里面吗?”
屋子里没有人回话。武子峰心快提到了嗓眼上,再也顾不了那么多,便冲进卧室,直奔时三眺的大床。
借着窗口钻进来的月光,看到杜缨娘躺在时三眺的床上,她不惊不乍,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武子峰松了一口气,颇是不满,摸出火石点亮了床头的油灯,焦急地问:“马天云有动静了,还等啥?”
“等!”杜缨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仍旧那样躺着,懒得理他。
“嫂子究竟要卖啥子药?再等,不如用两个肩膀把脑袋抬着送给马天云!”武子峰从来没有这样跟杜缨娘说过话,是她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激怒了。
爆炸声又是一连串响起。
武子峰大为恼火,恼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一跳似有千钧之力,震得满屋子“呕当呕当”地响。
屋子四周同时落下四张铁栅栏。武子峰眼疾手快,从腰里取出铁抓手,使足全力砸向屋顶,企图破顶而出。
“没用的!”杜缨娘在他抛出铁抓手的时候,又平静地挤出了三个字。
果然没用,武子峰的铁抓手刚抛向屋顶,一张铁栅栏从顶而降,重重地盖住了铁笼子。武子峰没法破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