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夜叉”常说:在江湖上行走,偏就跟三样东西过不去——金钱,买卖,人情。有钱能使鬼推磨,左逸霄今儿才算知道,当初“母夜叉”为何金盆洗手,不再做那偷盗的勾当了。有的时候对一件事情起了兴趣,也难保不会陷进坑里去。
牙看牙板,人看言行。一旁的小厮这倒变得快了,忙奉承道:“是小的狗眼不识泰山,怠慢了您,少侠想去捧场子,好说好说。”
那白衣公子挑了挑眉,这臭小子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这两颗宝石一拿出来,自己的事情还真给抛一边儿去了。此人身姿矫健,肢臂劲落,并非像是什么商客。细看他身后,还背着一把别致的剑。
左逸霄眼睛一瞥,木匣盒没什么用,不如就扔了罢,还好这剑有鞘,剑柄一系,背在身上轻快多了。只见那白衣公子一对水眸深凝,便步走过来,握手一鞠道:“这位小哥,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左逸霄轻轻一笑,道:“是又如何?你这‘小白脸’倒会辩人,不过我看你仪表堂堂的,竟然是赌场的常客,人哪还是不可貌相的。”
“呵。小哥如何称呼?”
“我叫左逸霄。你呢?”
“在下姓慕,弋者何慕的‘慕’,单名一个骞字。”
“慕骞......”左逸霄苦笑,这名字实在与“他”不太相配。
“慕骞”道:“左兄既能够拿出自己的宝贝,也是颇详赌场玩局喽?”
左逸霄道:“实不相瞒,我刚到此地,想在城中待上几日。我向来爱生热闹,方才听你们说这赌注是件大宝贝,这才来比较一番。”
一旁小厮道:“只是赌场还得看爷本事,我们当家的宝贝鲜有人一见,若是他中意您的玩意儿,才得和他玩上几把,胜负谁得。”
黑汉轻笑道:“我们当家的可是赌局老手,背后免不了有出老千儿的,这位公子不守规矩,本就惹得我们当家的不高兴;若是您去了,再不守规矩,到时候可不仅仅是罚注的事儿了。”
“慕骞”双目暗潮,片刻后,皓齿一笑道:“就算我不守规矩了罢,只是这位公子还未踏进场子的门槛,你们当家的怎么算还不可知,便就先给下了规矩,可就是折辱了人家。”
左逸霄一听,这“小白脸”明着说是帮场,可却是推着自己去会会那个什么黑虎帮的当家,不知意欲为何,眼下偏去不可了。左逸霄扯唇一笑:“这庐州城应是个富庶之地,像我这种四处漂泊的混混来说,生存是最重要的。我现手里有这三颗大宝石,不知什么时候就给算计去了,倒不如赢赢运气,所以就靠你们当家的慷慨解囊了。”
小厮道:“好,既然爷肯赏脸,咱们就好招呼。慕小公子,您之前出手确实大方,只是这赌场的生意也不好赚,您看还是回去一趟,澄清一下比较好。”
“慕骞”道:“大家都是江湖人,不过就是一对琉璃盏,你们未免也太不将天下财物瞧在眼里了。崔老二牌面是很硬,但是人面,就显得很一般了。”话了,轻轻一笑。瞧折扇一开,长衫一展上前走开了。
那小厮牙关咬得一阵响,却是答不上话来。左逸霄看着打趣得紧,只觉背后阴冷冷的一阵,才回头,那黑汉倒一本正经的看着他。
啧啧啧,好歹是答应下来了,这番待客之道还真难承情。
路至尽头,庐州护城河威广凛然。眼前,城楼高耸,朱漆城纬华丽大方。进入城中,更是热闹非凡。街道上琳琅满目,货源齐备;叫卖的,耍艺的.......来来往往,人城尽海。这近傍晚,那些彩纬华灯都挂上了梁子。从城中转了一圈,左逸霄像个孩子一样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好像要把看尽一番。
“慕骞”见这小子行为张肆,这一行四人他倒是有头有脸。刚刚见面以为是深藏不露,现在看来应该是荒诞无稽。“慕骞”上前一步道:“左兄真是不一般,看来赌局一事着实没影响到你的好兴致。”
左逸霄眼眉一挑,笑道:“慕小弟,看来‘逢失必得’的道理你并不太懂啊。”
“慕骞”道:“我只听过‘大意失荆州’,左兄有些过于自信吧。”
左逸霄抱拳道:“哎,不敢当,只是我的运气还算不错而已。”眼珠一转,又问道:“慕小弟之前跟那个当家的赌了一局,可有何说法?”
“慕骞”一合折扇,脸色冷了些道:“那个崔老二不好在普场赌桌上玩牌,他最擅长的是各种关扑和扑卖。”
左逸霄微微笑道:“扑卖?哈,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还以为他有什么硬牌,不过如此么。”
“慕骞”瞥了两眼,身后那两厮似是不太注意他们二人,而后轻声附道:“那你可听过‘六合乾坤盘’?”
“六合乾坤盘”.......不错,“母夜叉”好像说过,这是一个用在博弈上的好物件儿,“天地阴阳合分六扇,千金抛尽面面盈亏”,和标投一类相仿,曾经有人花千金雇同道的朋友窃取,据说拥有此物可夺天下财宝。殊不知在这能碰上,还真是稀罕,左逸霄不禁一笑。
“慕骞”斜眼一瞧,一扇子敲在左逸霄脑门上,嗔道:“左兄!还没到赌场你就先怕啦?呵,刚刚还很有把握的样子。”
左逸霄吃痛一声,揉揉额角,转身对着这“白衣小子”一笑,长臂一挥,一把搂过右肩,抵在项颈下。
怀里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戏弄吃了一吓,此刻犹如滑皮的鱼儿,手脚慌乱地挡着,那张胜雪的脸颊晕上两抹浅色梅霞。抬头,一双皎如朝月的水眸,映入另一双近在咫尺的颇具戏谑的凤目中。
“呐,慕兄弟,我从不怕过什么东西。即便他是洪水猛兽,也嚼不到我身上一根贱骨头。”
这种戏谑的痞痞的笑,只适合这个视天下为玩物的人。左逸霄唇角一扬,眼前这张俊脸有股说不清的味道,还未来得及撒手,只觉鼻腔中飘进去一股清澈的淡香。
“慕骞”忽地回神,再用扇子敲了一下左逸霄的脑门,这才抽出身来,忙沉声道:“.......我看左兄,还、还是少开些玩笑吧。”说罢,便冲到前头去了。左逸霄看着眼前那抹温白的身影,胸腔处还隐隐有些凉意,这个白衣公子,谦逊知礼,但俊秀的外貌是冷冷的,话语是冷冷的,就连笑也是轻轻带过。要交朋友,还真是很难谈得来吧。
那黑汉和小厮忙一靠过来,有些好奇:“左公子,这是怎么了?”
左逸霄有些吃痛,喊道:“喂,都走了两条街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啊。”
小厮揽着左逸霄一条胳膊笑道:“嘿嘿,左公子啊,咱们那就快到了,地块设在城东,那里商源宽,也够得上脸面,就劳您费些腿脚了。”
左逸霄一阵切齿,揉了揉敲了两次的额角。这下手还真狠那。
楠木匾,朱漆梁,六扇迎门,敞旷二登楼。
凤飞龙舞,玉镶金字,朋满“千金座”。
离门不到五步,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进一出,各种世态。
这便是全庐州城最大的赌场,华灯溢彩,车水马龙。
“千金座”上是贵气无比的鎏金,下是磨踩褴褛的高槛。中堂一迈红光道,两侧翠屏迤逦开。正头面北,路中辟开一座山水盆景池,高九尺,盖天金瓦明光一洒,犹似金币水中漂;尽头靠墙,参差堆着六叠红口封盖大酒坛。一层东西向,四扎,开分四三一十二桌,椅凳不计;两条游龙甩尾大楼梯,从酒坛边儿伸出两脚,旋至二层。二层雕砌栏杆双衔龙头,地开一扇,珠帘两袖;仰瞰去,正方角各置四桌,沸火盈天。身着锦衣红帽的,是场官八人,手拿一叠油纸、一羊毫、一杆小秤,穿梭其中,走走停停。
地面上,每处都得零落着几枚钱币,不闻不问。场上的人,眼里盯的,都是桌上叫喊的彩头;手里揣的,都是大把的金银和票子;怀里揽的,粗的是一坛坛瑶池玉液,细的是翠玉金钗的花女的蛮腰,莺歌燕舞般,娇滴滴地哄着金主,玉指一夹就是几两。那些声嘶力竭的狂热,腻着铜臭味,要么醉生梦死,要么荡魄销魂。
一掷千金后,总会有几个兴会淋漓,金口大开的;气定神闲,且得且过的;愁容哀面,满盘皆输的。
一层单双,骰子和方条,二层牌九。
这对开赌场的人来说,应该是一件最满意的杰作。左逸霄当年没进兰山,“母夜叉”带他在风雨楼里的时候,过街就是个小赌场,不时去瞧瞧那些摸来摸去的本事,多少懂点人间的快活滋味。现在在“千金座”里,脚都站得有些不太稳当。
那小厮跟下楼来的一个喽啰招呼了一下,又领来一名场官,带到左逸霄跟前,道:“左少侠,如何,您准备是想从哪里玩起啊?”
左逸霄一个回神,看了两眼“慕骞”,茫然道:“当然是玩大的了.......这些小牌小桌的没意思,快把你们当家的叫来。”
小厮眯眼一笑,道:“左少侠,我们当家的可不是跟谁都玩,这是要有规矩的。”
左逸霄一个衣口拎过来,冲着那小厮的尖嘴猴腮喊道:“喂,你耍我啊,不跟你们当家的玩带我来干嘛。”
小厮呲牙轻声道:“嘿嘿嘿,不是您说——”
左逸霄手上力气猛地夹紧了些,那小厮脸上冷汗冒了两三颗,
“慕骞”回头踱过来,温声道:“左兄,这里走生意的江湖人很多,还是不要太过招摇。你若想见崔老二,还是听些规矩比较好。”
左逸霄听了一句,暗做计较,遂放开了那小厮,道:“快说。”
小厮迎脸笑了几声,正经道:“左少侠,在‘千金座’随意开个普通的场子,找人对局,喊价就是了;不过要是跟我们老大玩,您要拿出自己的宝贝,得先博得全场最大的彩头,才能跟我们当家的开局。”
左逸霄环臂肃立,虑道:“只能这样?”
小厮道:“不错。刚刚这位慕小公子也是如此,这彩头就当是押注。”
“慕骞”见左逸霄有些紧张,轻笑道:“左兄,今晚高价前三位开场的共有三桌,我已结了一盘。剩下的两桌,你可以自己选一盘。”
左逸霄抬头,两目又回了神,道:“那两桌是什么?”
场官摊开那几张皱皱的纸,找了一遭,忽地笑道:“呵呵,少侠,是五千两的方条和六千四百两的骰子,庄家分别是刘府的刘二公子和青月堂的赵三堂主。少侠,你看.......”
左逸霄喃喃一阵,后随手拿过一张来,笑道:“就骰子吧。”
“慕骞”有些慌张,轻轻拉住他一只胳膊道:“这个青月堂的三堂主叫赵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左兄考虑清楚了。”
左逸霄瞧着那只白滑滑的手,眉目一展,又笑道:“放心,过不了多久,这灯就灭了。”手中一攥油纸,恣意地走开了。
看来,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慕骞”一声苦笑,跟了过去。
东手边一张桌上,正喊得热火朝天。一样貌猥琐的“八字胡”额角上滴出几颗汗来,右手发颤,久久停滞在骰盒上。
“开!开!开!”围桌的一圈散客有些兴奋,因为他们早就买好了一家,底气十足。
对面坐着的人身着乌色衣袍,一双半眯的老鼠眼,皮肤柚黄,一只腿撑在椅子上,十分放纵。他瞥着桌上两个骰盒,嘴角勾起一丝不屑。
身边嚷嚷个不停,那“八字胡”眉间一紧,便极速拿走了盒盖。瞬间,他的眼睛睁大,流露出那种令人反感的惊恐与无奈。
“赵爷双牛对一牛三点,赵爷赢!”场官谄媚的一声落下,随即十几只手胡乱地抓起那“八字胡”押过的钱来。
一人道:“小弟知道赵爷您坐庄,肯定又是大手笔。”
另一人道:“我看呐今晚上没人敢再叫价了,哥几个儿舒坦拿钱吧。”
一喽啰道:“没想到赵爷今儿一来就赢了二十局。快,好生伺候着!”
几个花女郎摇着身子直围在赵霖的身边,桌上扬起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儿。那赵爷听得心里痛快,闲下来调戏一阵。转而看着站那儿一动不动的“八字胡”,脸上涌起一丝不悦,尖声道:“杵那儿干么,没什么底子就别随手开老子的场,还不快滚。”
花女郎扑出声声嗤笑,那“八字胡”神情呆滞,转身走出了“千金座”。左逸霄吐了口气,还不等姓赵的起身离桌,便一屁股坐在对面那椅子上,摘下剑来放在手旁,哼起小曲儿来。
这自然会引起某人的不悦。那身边的花女郎一看,这年轻男子剑眉凤目,潇洒俊朗,皆喃喃议论起来。那小喽啰嘀咕了几声,冲来人喊道:“哎,你小子哪冒出来的?”
左逸霄皓齿一排:“来赌场能干什么,你这话问得也太奇怪了吧。”
赵霖猛然一听,牙关一紧,转脸低下头来,轻蔑道:“你要开局?”
场官一见情势不太对劲,慌忙跑过去,谄语道:“欸欸欸,赵爷,这位是左逸霄左少侠,他呢是听说赵爷您在这儿,所以.......”
左逸霄一把将场官拎开,走到人面前,凤目一眯,笑道:“在下左逸霄,刚刚看你运气不错,也想来凑个热闹,不知可否赏个面子?”
赵霖盯着这张面孔,少顷,缓缓道:“好。知道规矩就好。”
左逸霄扯唇一笑,转身向椅子一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