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内。红漆楠木,细腻的雕刻和镂空,门窗皆具浓郁的画意,古色古香。塌边流来一缕青烟,被轻缓地吸入鼻腔中,又回环消减。殷雪丹眼皮微动,脑海中,自己仿佛跌进一场幻梦之中,记忆深处,朦胧的倩影,淡雅的花香。
“谁——”烟云尽散。殷雪丹发丝被汗水打湿,微微凌乱。陌生的厢阁,让人有些不知所措。低眸细想:络云山庄,异族贼人,女童萍儿,争斗,还有.......自己的外衫已被脱去,身上只披了一件素衣,右臂半裸,血渗的伤口处裹着一层白色的绸绢。不错,那几枚暗镖上有毒,那时候自己被中,痛不欲生。殷雪丹细语道:“难道,我在.......络云山庄.......”正想着,一阵琴声传耳,殷雪丹下榻,穿好鞋衣,静静地立了片刻。和梦中的那阵琴声一样柔和,一样清丽。
庄中的主人,还有救我的,果真是那位女前辈?
踏出厢房,似是偏院。临门搁置一座门屏。这院青壁有一处圆拱门,相隔布局;西亭楼台,内阁望月,颇有风情。从拱门走去,地域宽敞,应是正庭。俏丽的海棠花,芳林满园;遍植月季如华,茉莉泼香;山茶花清丽自有脱俗来。这山庄不似华贵之堂,却附山水之心,其情可见一斑。中心有四角方亭,连通着蜿蜒的石桥四处可寻,桥下流水清澈见底,玉荷锦鲤,蜻蜓涟水。东南角开出一片菜园,红豆杉最是可人,蔬香花香,酝酿其中。殷雪丹暗叹,红泥坞风景之醉,已不亚于名川胜水;奈何山庄之景更是让人惊诧,却鲜有城民听论,这倒奇怪。
抬目,渐已走到另一拱门处。
琴声愈来愈近,进入门中,这东院灵气之盛,另似仙子楼阁,氤氲飘渺。厢阁前遍地的蓝雪花铺开一片蓝紫色的雾,叶片凝碧,花瓣冷艳,又宛若蓝紫色蝴蝶附姿而驻;一条弯曲的竹篱凉径通向院宅。两边以圆坛分错开各植一白色玉兰树,此时夏初,风动花落,千朵万朵,铺地数层,似见白雪初降,甚是凌丽。再往前一方小塘、一条紫藤花架起的长秋千,紫藤花叶散落凌乱;微湿的两根枝桠杈系着一袖淡青色柔纱,清风拂起,露珠滑下,纱下隐约露出两叶几寸的小芽,安静的躲在里面。殷雪丹眉目一弯,长指掠过轻纱,绿绿的小脑袋真是可爱。微小之处,便看出这阁中主人的绵绵之情。转身一望,便是主人的雅居。阁前四周淡青色菱纱围成的庭帘,点点碎玉垂地白珠,白毯铺阶,帘门半掩。隐约而见窗前,一抹娇弱的身影。
“余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殷雪丹立在门前,和着清风,侧耳倾听。这位女前辈的琴音,情致细腻,令人叹止。殷雪丹心中一丝忧伤涌起,随琴音渐没渐息。
“呀,是殷公子,你醒啦。”推开阁门,萍儿扬起一脸笑容。
殷雪丹回神,惊道:“是你,萍儿姑娘,你没事了?”
萍儿踱了一层阁阶,边道:“当然了,还要多亏公子相助,那些贼人阴谋才没得逞。萍儿已当你是恩公啦。”
“呃,哪里.......我倒没帮上忙,还多蒙贵庄照料,才得以保全性命。”殷雪丹辞礼道。
萍儿道:“殷公子就不要谦虚了。再说,公子受伤也是因我们而起,我家主人深感歉意,所以她才尽心尽力地救你呐。”
殷雪丹心底一虑,又道:“噢,我正有意当面致谢。方才听阁主琴音,不觉惊叹,才未急于叨扰。”
萍儿双眸一动,道:“嘻,这次啊,她不想见你都不成了。你醒了,她肯定很开心的。快随我进来。”
殷雪丹轻笑。缓步走进厢阁。淡淡的瑞脑香迎面而来,阁内装饰素雅,檀木桌案,紫砂茶壶。却到里间去时,一面及腰画屏,印幅名“南云山人”的听琴图,山石中一白衣仙子,冰肌玉骨,低眸按琴,摘词贺三愁的《浪淘沙》,别有深意:
“雨过碧云秋,烟草汀州,远山相对一眉愁。可惜芳年桥畔柳,不系兰舟。为问木兰舟,何处淹留,相思今夜忍登楼。楼下谁家歌水调,明月杨州。”
转过屏后,两袖纱帘。那隐约,而又清晰的倩影映在纱上。
“殷公子么,你的伤可好了?”殷雪丹只觉耳边绵绵的一声,心中似打着小鼓一般,变得呆呆哑哑,不知回应。
一只玉手拂起遮帘。眼瞳骤锁,一张绝俗的容颜。她身着一件青白色裙衫,墨发轻轻挽起,柔裾漫扫,流风回雪。长缨约素,玉颈娴婷;寒肤如荔,皓齿丹唇。云眉暗蹙愁郁,情丝难解凝眸;顾影只恐神飞去,望断难忆倩何留。仙子屏后,芳华佳人。
相见争如不见,这一眼,来得太迟。
殷雪丹看得痴了,久久伫在原地。双目相对,不外言语。世间卿色,素来相率而同。这般的女子,他没见过。
萍儿眼珠一转,捂袖笑道:“殷公子?殷公子?”
殷雪丹如梦初醒,一下低头,失态道:“.......啊.......在下以为是.......不知是姑娘,失礼了。”
那女子浅颊一笑,转头轻轻系上纱帘,露出窗子和桌案来,转过画屏,不禁又令殷雪丹无措低眸。只听那温声道:“公子不必害礼。寒舍鄙陋,招待不周,望公子海涵。”
“.......哪里。在下临访唐突,不意令.......令姑娘身陷危境,还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殷雪丹躬身道。
“公子不必挂怀。萍水相逢,公子便善心相助,小女子多有承情。”女子轻步走过,延到中堂茶案边,又道,“公子这边请。”
殷雪丹再一抬头,那女子附身挨到桌案旁,烫起茶杯来。萍儿忙身过去收拾。殷雪丹走过来,只是心悸,不敢挨身过近,踱到另一桌角,慢慢坐下来。少顷,道:“不知姑娘芳名?”
女子轻轻一笑:“白若蘅。”
“静若湘蘅.......好名字。”殷雪丹英眉轻挑,又道,“呃,白姑娘,你是这庄中主人,之前听萍儿姑娘说起,此庄名为芳水阁?”
白若蘅扶起轻袖,沁了一口香茶,道:“不错。”
殷雪丹道:“实不相瞒。在下奉师命来红泥坞,寻一处络云山庄,前几日盘留城中,一番打听才知山庄落处,不想竟是姑娘贵阁。”
白若蘅清眸一闪,少顷道:“不知公子要找何人?”
殷雪丹肃道:“前朝云麾将军的庄仆,范伯安前辈。”
白若蘅一叹。“我的确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殷雪丹沉声道:“.......此处本应为云麾将军故居,临别之际,尊师还多番叮嘱,范前辈也该尚在人世,这其中有何差错呢。”
白若蘅眼帘一暗,道:“其实,我自小双亲离世,被师父养大,记忆之中便就住在此处了。这个阁院是家师养我长大的地方。后来师父有事出门,几年便没再回来,这里就我自己打点了。”
殷雪丹端着茶杯,心头一紧:“.......那令师现在何处?可再有血缘之亲,或是金兰挚友?”
白若蘅道:“师父与我十多年,素不跟外人往来,倒常提及一位年轻时候的心慕之人。这次出门,我猜大概是去寻那位前辈了。”
“心慕之人.......可说那位前辈名姓,或居何地?”殷雪丹问道。
白若蘅轻一摇头。而后站起身来,忧道:“师父总是来有书信。只是这月已到中旬,还未见信鸟,竟招来祸患,我觉得不踏实。”
殷雪丹也起身道:“白姑娘,既然令师并未结交外世,为何我看那群人颇有计划组织,也知此处,寻上庄来呢.......”
萍儿闻声,走到白若蘅跟前,忙道:“对耶。我还听那些贼人说,来找南师父,可见他们认识南师父的。”
“我并不认得那群人是谁。如此,便更让我担心了,”白若蘅一展裙裾,玉手拂上门揽,愁眉一蹙,“难道.......南姑姑遇上麻烦了.......”
殷雪丹抬眸,忙道:“白姑娘不要担心。倘若令师有难,这些人也不会找上门来了,说明他们也没有令师踪迹。”
白若蘅低头不语。萍儿道:“姑娘,你不要乱想了。殷公子说得对,现在我们应该放下心来,等南师父的消息才是。”
殷雪丹慰道:“白姑娘,你救我一命,若他日姑娘及令师再有难处,或需帮忙,在下定会义不容辞。”
白若蘅转身,轻风一缕,长发飘起。“殷公子,多谢。”
殷雪丹定神,即又掩回了目光,转而道:“.......本想待见一见令师,好问这山庄底细,谁知.......我倒要回山上向师父细禀了。”
白若蘅转而道:“殷公子说是师承太乙,可是秦岭尚北,渭水之域?”
殷雪丹应道:“正是。姑娘怎会知道?”
白若蘅浮起惊喜之色,道:“殷公子,你看,这可是你门人之物?”
殷雪丹上前一看,白泠泠的指掌中横放着一块玄铁令牌,牌堂中央印一青龙麟纹。这种令牌当不陌生。“确是我太乙山入室弟子的通牌,看这印纹,武阶道行应在通灵之上。白姑娘,你怎会有我山中之物?”
“我倒不清楚这令牌来历,”白若蘅正襟坐在桌边,“儿时一日,师父曾独自立在湖畔酌酒,手中拿着这块令牌,满目悲愁,不知所以。我待问时,她只言忆及旧事,一时感伤,随口提了一句‘太乙之境’。这几日,我便思来想去,连师父有关的,也便只有这枚令牌和那位前辈了。”
殷雪丹拿起令牌,道:“.......如此说来,令师应与我派相识,只是这种令牌,在我同门之中并不多见。因我山中弟子大多是后起之辈,道行及我一般的也在通灵之下,除去还世退隐或逐出山门的,有这枚令牌的寥寥几人,皆是师叔师伯辈了。”
白若蘅玉颈一弯,手中茶杯握紧。“师父临走之前,并没对这令牌多作言语。她年轻时应该去过太乙,只是这几年来,我就不知了。我想,会不会师父再往太乙去呢?”
殷雪丹蹙眉一虑,少顷道:“.......应是没有。这些年来我太乙山门的,不是候访同道,就是新招弟子,门中皆是男徒。”
白若蘅双手合住,抚在心口。额前几根凌丝而落,隐住一缕忧伤。萍儿见状,吹熄了那炉中的燃香,随着拍了下她的后肩,温声道:“姑娘,是不是香点的熏了些,可哪里不舒服了?”
她红唇一抿,吐出几个字来。“没什么。”
殷雪丹神色一忧,站起身来,失声道:“白.......白姑娘,你没事吧.......”
“.......我自小体质弱。”白若蘅掩了衣袖,那肢臂如笼在烟雾中一般,“.......殷公子,真是对不住。你迢迢赶来,我没帮公子解忧,反让公子受危受窘,小女子深感歉意。”
殷雪丹眼中怜惜,忙道:“姑娘千万不要责怪自己。这其中诸多关联,岂是你我二人所料。令师踪迹难寻,白姑娘切切之心,殷某如何不解。事到如今,我想我应马上赶回山中,才好定夺。”
萍儿闻声,忙叫道:“啊,殷公子,你、你要走?”白若蘅水眸星光点点,唇瓣微开,突如其来的道别,不知所措。
殷雪丹凝望着白若蘅,心底涌来几分忐忑,甚至是.......难舍。“.......白姑娘,多谢你几日的照顾。殷某在此多有不便.......我奉命在外已久,过几日便代本门赴九华山盛会,实不延拖。临别之际,望姑娘见谅。”
萍儿一声而叹:“可是公子身上的伤不要紧吗.......你才刚醒,等回去向你师父解释清楚就好了,去那个九华山真那么要紧啊.......”
“萍儿.......”白若蘅一声打住萍儿的满腹抱怨,轻步走到殷雪丹面前,深深相视,似有千语万言。殷雪丹凝着那张雪容,眼中倾诉的,仅仅是敬重与婉别么。少顷,她唇角轻扬,却沉沉重重的一声。
“殷公子,务请珍重。”
窗外,青烟消弭,花落之际,折来一束曦光。
日渐初午。庐州城水街南,卧龙客栈二层客房。
一双杏目一动不动,向左瞥着床上,墨色的瞳孔中缩着一张帅朗的脸。小二自己不知道是几回端茶水来了,要怪只怪那个书生一直唠叨。
“客官,这位都快睡了四天了,您到底是要住多久啊。”
床上打鼾的“怪物”两耳不闻。倒是床边的书生一手抵着太阳穴,一手搭在腿上,背靠床头,坐着个凳子一本正经。脸上不知是郁闷还是悠闲。“那个带我们来的人不是交了房钱?”
“这不够呀.......要不您联系下朋友,交钱吃住,我们也好伺候。”
书生依旧一动不动。“那.......你看我书囊里几两银子,且先抵上。”
“哎呀,您.......您前晚上都说过了呀,小的早拿给掌柜了。”
书生骤地回神,踮了踮麻得不轻的腿,边道:“小生.......小生也有难处不是,这位朋友一直不醒,我也不知他得睡几天呐,就劳烦小兄弟跟掌柜的说一声,通融通融。”
小二一撂茶壶,又道:“要不是看你是个读书人,还得随身照顾家眷,我们掌柜早就赶你们出去了。”书生笑了笑,应了一声。
“哎,你说你这位堂兄到底得了啥病?这一睡不醒的,你也真不容易,整天得照顾这么一位脑瘫——”
书生闻言,窘迫地笑了笑。只觉身后一股凉风,格外寒意。
“你说,谁是脑瘫?”只见床上,不知何时,一根腿已搭在另一根上,饶有兴意;眼睛还倒闭着,唇角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