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墙一合,掩住了外头那些好奇的视线。两旁都点着烛灯,因而格外的敞亮。左逸霄看了眼有些心不在焉的“慕骞”,道:“你之前和那个崔当家到底做盘如何?”
“慕骞”回神道:“.......他确实有些手段。只是我也没输,他无非是怕丢了面子和宝贝,才找人铛住我的。他也玩些桌上的赌戏,只不过他得了六合乾坤盘后,便就一心扑在那上面了。”
左逸霄笑道:“那他是明摆着让输了,私心不小嘛。”
“慕骞”轻轻一笑道:“黑虎帮这些年,靠钱打出的名声不小。崔老二已在十三个州埋下据点,现如今‘天下一帮’——丐帮,也不能说是人路可通了。”
场官闻声,眼底黯淡,少顷转身道:“没想到慕公子知道的还真多啊,开始还以为阁下是个只论风月的文客,两耳不闻江湖事呢。”
左逸霄心底盘算,转而道:“听慕兄弟这般谈吐,也不少跟江湖人打交道吧。不知慕兄弟为何要这琉璃盏呢?”
“慕骞”眼眸一暗,快走了两步,扯唇笑道:“哈,这好宝贝谁不喜欢。我听同道中人说,这琉璃盏是前朝皇宫的宝物,后来销声匿迹,还倒好奇怎么跑崔老二手里去了。”
场官站了站脚,沉吟道:“我们当家的也是听来这对宝盏的名声,费了不少周折才得到的。不意帮中几个弟兄口风不紧,这消息走得也快,很多赌客便都来我们这碰碰运气啦。”
“慕骞”一笑。左逸霄看这小半段路快到头,俨然一道铁门立在眼前。难怪这“小白脸”说自己没大见识,千金座表面上辉煌体面,连这背后也大有玄机:谁知这方圆几里的地下赌场竟就一墙之隔。开门进去,镗镗四座元宝灯,一室通亮,迎面照得通红;単张八棱大盘桌上,零散着银票、金子和牌九、骰子,眼花缭乱;四周围墙有几根梁棱,条条立着,分成六面;六扇墙面上铺着方形墨铁瓦片,刻成一格一格的,如此装饰好不奇怪。只听门口堵着十来个人嘶喊着,过桌那边见一身形彪壮的黑汉,旁边瑟缩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小伙子,侧脸盯着墙上那面六片铁扇的圆盘。
左逸霄从人群中挤了个口子,挨到桌边。那墙上的圆盘尺扇一展,足得有五尺多长,九片轮扇绕着中心铁轴“噌噌”地转,每一片上都是炫光银铁,精雕细刻;直到扇边上空出一块来,用红腊头刻了像骰子上那样的圆点,从一到六,不相挨序。単看这些构设,就得让人一阵心悸。左逸霄正一琢磨,便闻一道气流声滑过,那圆盘戛然而停,一枚雀尾状的金色镖针正穿在那片六点齿扇上。
片刻另掀起一阵热哗。“当家的厉害!”
只听那彪汉转过身来,着一身褐带皮衣,腰系金蛇革,额穿虎牙带,蓄胡散发,黑脸凶煞;他搓了搓双手的老茧,嶙嶙的指骨嗑啪声响。那白衣书生一个屁股蹲在地上,头上那顶白色儒巾有些歪斜,细细长带,均搭在一侧肩头。眼角旁流出一株汗来。他的模样颇是文秀,肤容透如釉瓷,高挺的鼻梁,清澈的杏眸,两瓣月唇。
那汉子道:“裴公子,这下你服是不服?”
那白面书生向袖口里缩了缩手脖,晃晃悠悠好一阵工夫从地上弓腰起身,窘道:“.......哈,崔当家果真是赌场的好手,好手.......”
汉子哄口一笑:“裴公子也不错呀,能从眼皮子底下,窜到我千金座的地下赌场来,我这些人还真当是摆设了。”
裴书生吃哑,少顷笑道:“呵,崔当家的真会说笑.......小生目光短浅,只爱研究些笔墨古宝,闻言崔当家珍物深藏,便想来看看.......知悉自不量力,也不爱赌场游戏,这才.......”
汉子反手示意身边的喽啰,抬来一把虎头椅坐下,那粗指悍掌摸着那副虎皮,饶有谑意道:“裴公子,这是我的规矩,看你是个知书达理的文人,应该不会让我为难吧。你既然来,我就待你是我的客人;若是你不给我这主人面子,可就别说我对你不客气了。”
裴书生看他鸢肩豺目,倒抽了口冷气:“崔当家,小生知是无礼了些,但这赌局是阁下硬来的,小生本不是对手,奈何身家贫寒,又哪来的财物抵押呢。”
周旁几个小厮喝道:“没钱还敢来千金座?当家的,这臭小子摆明是来浑水摸鱼的,哥几个教训他便是!”霎时间满屋狼藉声一片。
那姓裴的书生见众人倚仗欺势,一个红脸道:“等一下!光天化日,怎可横行霸市?古人云‘修身在正其心者,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阁下不应一心贪求钱财等身外之物,也不应借天下珍宝,谋求赌戏之乐,有蚀人性啊。”
左逸霄闻言,一脸瘪了过去。这种情况不先想办法全身而退,却来讲大道理,还真不是一般人才。“慕骞”轻哼了下嗓子,瞥了一眼左逸霄道:“喂,你不先去做个招呼。”
左逸霄蹭了下鼻尖,附耳道:“这种时候打岔是要吃亏的。你信我吧,那个笨蛋指定得挨揍。”
“慕骞”撇撇嘴唇道:“.......还用你说。”
果不其然,待这书生一语既罢,便迎面哄来一阵笑声。裴书生一脸重窘,红晕窜到耳朵根子里,能听到阵阵打鼓声。崔老二的胡须笑的吹了起来,待停下来道:“小子,挺会打趣爷爷的啊!我告诉你,在我黑虎帮里讲人性,就等于是在茅坑里点灯哪你,啊?哈哈——”
周旁那些喽啰皆捧腹道:“对对对,这臭小子真是找死!哈哈!”
左逸霄也吭声一笑,兰山里的人给自己欺负遍了,也找不出这样来的,不想出门就碰上了。裴书生见人拿他来当笑话,肃了肃神色,又道:“诸位,小生好言相劝,怎可当胡闹;我自问不该来这般场所,还是尽早离开才是。”
崔老二沉吟道:“怎么?裴公子,你们文人可也得讲究债各有主,你不按规矩,擅自入我地下赌场,意图盗宝,现又输了场子,我也得要个说法不是。”
“我.......我.......”裴书生额尖上又冒出来些许冷汗。少顷,一喽啰掷到桌子边一个素布书囊,道:“当家的,这臭小子浑身就带了个破包裹,里边就几两碎银,两本破书,一支笔和一把扇子,哦对了,还有这么个玩意儿。”说着便呈上一块石头模样的什物来。
那倒也并非是石头,而是一块白玉佩,松云雕纹,圆滑光润,不是一般配饰。崔老二在光下摩挲着,反复看了几遍,笑道:“没看出来,小哥是深藏不露,这上好的宝贝自己掖着,都不拿出来给人瞧瞧。”
那书生一下子变了神色,慌道:“这玉佩是我的家传宝物,快还我!”
崔老二吹了下宝玉,又捻在手心里,起身道:“既然小哥有难处,那这三千两的赌局就此作废,便宜你了。这玉佩留下,你可以走了。”
书生眼睛瞪大,忙道:“不行!既然你们刻意为难,小生也只能就事论事,只是这玉佩我坚决不会让你们拿走。”
崔老二闷气一哼,喝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左逸霄恍然正经了瞧,没想到这书生还有骨气,这崔老二恃强凌弱,也没什么好再招呼的了。“慕骞”见左逸霄有些敌意,轻声道:“这里封闭,四处是黑虎帮的手下,不要莽撞行事。”
只听那书生上前踱了几步,脖子上就抵了一把锋锐弯刀。众人看当家的脸色,也伺机而起,抄上了家伙。崔老二道:“爷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你是让我把你扔出去,还是你自己滚出去?”
那书生牙关咬紧,山眉一皱,勉强撑起一只手臂来。却闻面前人一声阴笑,又喝了一声“来人”,便被两个大膀汉子按着往门外推。
“放手,放手!玉佩还我——”只离门还差两步之近,那书生一觉眼前晃影,两只腿脚便硬打在两个光膀汉子胸膛上,吃痛着倒地而下。自己一屁股蹲在旁边,面前反倒立了一个健壮的身影。
崔老二闻声,才见来人,凌乱额发下,那双锋气眼眸,似有熟悉的神色。身穿短袖比肩衫,腰束连扣皮革带,脚踏深色长皮靴;扣指护腕,右肢阔臂,肘下一道三四寸大小的火纹;身后一剑,不可逼视。
“大胆!好小子,敢擅闯我‘千金座’——”那群喽啰道。
场官连忙走到其人跟前,微鞠道:“哎呦,当家的,这位少侠摘了赵二爷的彩头,便来对场,跟慕骞公子一道来的。”
崔老二细细打量了一番,回面注意到那边的一抹白色人影,哼笑了几声,又道:“原来是手下败将回来了,怎么还带了个帮手?”
“慕骞”一把折扇放在胸前,沉道:“崔大帮主真是健忘,看来我那一万两要打水漂了。”
“呵,臭小子,在我的地盘上闹事,你可是活腻了。”崔老二道。
“慕骞”笑道:“不敢不敢,在下不过区区晚辈,岂能不识大体。我此趟,可不单是为几个时辰前那一万两的台面来的。”
崔老二手中一柄弯刀茶然立在地上,道:“我岁数大了,脑子不太好使。是一万三千两吧,小兄弟折了本钱,另加一条胳膊的押金。”
左逸霄晕头转向,反问道:“他刚才说什么押金?什么三千两?”
崔老二笑道:“这位是第一次来吧,可不知,若要在我千金座场子上出千,我就废了他那只手,否则就拿钱来押。”
左逸霄一阵冷气倒抽,这“千金座”不知是拿命玩钱,还是拿钱换命,简直是群疯子。“慕骞”眉心一紧,又道:“崔当家,话不要说得太早,若是今晚上我身边这位仁兄赢了你,我那一万两就权当见面礼了。另外,这位公子的玉佩也就免了。”
左逸霄闻言,正要说话,却见“慕骞”扬头过来,低声道:“我知道你会帮我的,现在我的命就押在上面了,你看着办。”
左逸霄道:“早知道我就不来了,那东西就是六合乾坤盘吧,要是在谁手里操控着,我指定没机会赢。”
“慕骞”附耳道:“你尽管赌就是,我自有对策。”
那书生道:“你们是谁,不可胡来啊.......”左逸霄一摁地上人的脑门,轻声道:“你想要回传家宝,就给我闭嘴。”
一语既罢,左逸霄转过身来,缓步走到崔老二面前,见他面色几分诡异。崔老二沉吟道:“小兄弟有几分面熟啊,之前会否见过?”
左逸霄笑道:“刚才那位赵堂主就不这么觉得。莫非崔大当家相信面缘一说?哦,在下左逸霄,不知当家的大号?”
崔老二反手背去,应道:“家字一个‘焕’,几年前还有个哥哥,现在已进黄土了,江湖上都叫我‘崔老二’。”
“早已闻名崔当家早年大有背景,今日果见,幸会。”
“慕骞”闻言,见崔焕受窘,喉中一丝噎笑。崔焕又道:“方才说,小兄弟过了赵霖老弟的场,真是不简单呐。”
左逸霄笑道:“哪里,这庐州我头一次来,便就得罪人了。”
崔焕侧目看这六扇齿盘,少顷道:“小兄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左逸霄也走过来,轻言道:“早有耳闻。”崔焕又道:“那小兄弟可听好了,这里有几枚金针,谁若在三局之内扑到两次六点,便算赢。若你赢了,还能从我这里带走一件宝贝。”
左逸霄一挑眉,笑道:“琉璃盏么?”那崔焕笑了几声,只见他双掌运气,面面墙壁的铁格前后推动,铁片移开,足足有一百多块暗格,各放着一件绝妙宝物。那书生果见,忙道:“啊,那可是摩诘的真迹?还有那块紫玉石,天哪.......”“慕骞”星眸一动,映入眼帘的一对莹莹精致的玉盏,闪着明亮的光泽。
左逸霄看得痴傻,崔焕笑道:“你可以任挑一件,不只是琉璃盏。”左逸霄闻言便道:“好啊,我就试试看。”
“慕骞”目光闪烁,远望那抹背影。左逸霄拿起一枚金针来,这金针极细,攥在指尖便滚出一抹细汗,很容易脱手;再者,这齿盘每转一轮,速度便加快一倍,普通人若力道不够,将这针抛出去,很容易被齿轮反弹,轻者刺瞎一目或废掉一只手,很是危险。这崔老二怕是还没让这书生去试,否则后果难以设想。
“刚才我已击中两次六点,小伙子若能再击两次,便算你赢。你若输了,就将你身上的宝剑给我,用来相抵。呵。”崔老二向后隐了两步,瞥了几眼身后的人。左逸霄身上有些冒汗,缓缓抬起右臂,青筋渐起。左逸霄眼眶挣得有些发疼,那一轮轮的缩影像烙铁一样印在瞳孔里,恍惚之中,只觉背后那把剑异样沉重,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食指捻着金针搭在拇指上。耳后对着铁门,似有凉风窜着,左逸霄一个盯紧,猛然松开双指,右臂似乎被尽力抽干,僵硬麻木。猝不及防,那六轮齿盘一根齿骨被金针死死钉住,不得动弹,瞬时间向面前射来三根星亮亮的长箭!左逸霄来不及看是几点,一个翻身踱到一边,惊道“你——”,看向崔焕。
众人一阵混乱,多及被伤。崔焕横起刀来,也并未料到如此意外。他大叫一声“什么人!——”,便着力运气,挡住袭击,那枚玉佩掉落在地上。那箭发得越多,左逸霄在一旁闪击。
那书生躬身去拿玉佩,正放在手心,只觉后背涌来一股暗风。铁门外,“嗒嗒”踩来两三个身影,朦胧中,只见他们身着黑色夜行衣,着黑面纱,如鬼魅一般。崔焕正忙于手上功夫,才见一人飞上高粱,将那明亮之物掩在腰带中,踱门而去。左逸霄却转身看时,那书生被另一黑影拖了出去;那抹熟悉俊秀的白影,留下一面雪白的面颊,只是越加黯淡。
喉中似想喊出声来,肩后猛地被股掌一刺,只剩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