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到了心底的芥蒂,葛诚禁不住暗暗自责。稳稳神,他迎着齐泰和黄子澄期待的眼光说:“二位大人,葛诚一向奉行道义二字,这一点你们是知道的。此次进京,葛诚也略微觉察出圣上的用心,因此特别将燕王府的情形留心查看一番。本来当时皇太子薨后燕王觉得自己最有希望取而代之,后来却未能遂愿,当然颇有不平之气。去年先皇驾崩,燕王昼夜从北平赶往南京,名曰奔丧,其实是想查看京师情况见机行事。不料行至淮安,为齐尚书奉旨阻挡,他恨恨而归,从此开始有不轨之0。再加上去年七月开封周王突然被逮,更让燕王决意背离朝廷。按先皇古制,藩王所辖军队不得超过一万八千人,燕王为了扩大实力,派遣心腹将领朱能、张玉等人秘密招募军士,目前已有……”
葛诚声音不是很高,齐泰和黄子澄如获至宝,听得人神。突然外边一阵脚步杂沓,有人喝道:“什么人?”
三人一惊,忙起身开门,只见孙老头喘着粗气站在门口。葛诚皱了皱眉头:“怎?”
孙老头看看齐泰和黄子澄,施礼回答说我……刚才吃罢饭上楼,见有个人伏在葛大人门外,似乎是在偷听,便跑过来,那人听见动静从西边楼梯溜走了。”
“有人偷听?”葛诚心里突地一沉,扭脸见齐泰和黄子澄也是脸色凝重。齐泰犹豫着说:“想必是见葛大人衣着不俗,探探风声夜里来偷盗的也未可知。既然他露了身形,肯定不敢再来了。好啦,天色不早,葛大人明日一早还要面君,就不打扰了,早些歇息罢。”
黄子澄跟着客气两句,两人告辞而去。送客回来,葛诚非但没有一吐为快之感,反而因为刚才的变故更沉闷了。谁在偷听?真像齐泰说的那样,仅仅是个普通夜盗?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
正胡思乱想着,孙老头走进屋来:“葛大人,你还没吃饭呢,要不让伙计送到屋里来?”
葛诚淡淡说了句:“我不饿。”随即语气一转,急急地问,“你见那个偷听的人什么长相?”
孙老头脸色微微一变,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没看清,葛大人不必惊慌,可能……就是个贼吧。”
葛诚觉察出了孙老头的变化,假装不在意地说:“那好,你先去歇息吧,我不饿,饿了自会叫伙计送饭。”
孙老头答应一声转身退出去。看着他的背影葛诚冷冷一笑,没看清楚?八成就是你自己巴!见我要向齐泰他们交底,故作玄虚地打住话头。哼,愚蠢!今天说不成,明天见了皇上难道就不能说了?难道你还能闯进紫禁城打搅不成!葛诚心里恨恨的,想到既然孙老头是燕王派来的,那么今天的情形他必定会报告给燕王。那又怎么样我葛诚敢做敢当!他甚至想在回去的路上想办法除掉这个孙老头,但随即又觉得不妥,怕燕王看出破绽,反而欲盖弥彰。倒不如多与他些银两,堵住他的嘴算了。
想到此葛诚心里畅快许多。支起窗户向外看去,夜色沉沉,繁星满天。远处近处喧嚣之声渐低,灯光点点,摇曳不定。放眼远眺,南边有荧荧灯火缓缓移动,忽高忽低,想必是秦淮河上彻夜不眠的泛舟游乐,质耳屏息,似乎有笙箫之声传来。葛诚不由得盘算着等面君一毕就去街上尽兴转转,毕竟自己现在是金陵一客,再来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让心绪放马由缰一会儿,觉得天色不早,才意犹未尽地合上窗子关好门,进里间歇息了。
折腾了一天,确实有些累,但葛诚心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难以人睡。齐泰和黄子澄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他们所说的朝廷情形尤其让葛诚不安,他有些惊恐地感到,外表平和的大明江山也许正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沿途所见平静如水的田园村庄,也许很快就会变成尸骨横积的战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蒙蒙昽昽中进人梦乡。忽然,一阵轻微的窸窣声让他从浅睡中惊醒。葛诚以为有老鼠,心不在焉地半睁眼睛,看看黑暗的房间。但是他立刻惊呆了,一个黑色人影不知何时飘进屋里,一点点地向床边靠近!
葛诚感觉有股冷气瞬间传遍全身,身体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这家伙是人是鬼?他脑中顿时空空如也,甚至忘记了躲避和呼叫。
人影悄无声息地滑过来,近了,更近了,葛诚作为一介儒生,虽饱读诗书,却从未遇到过这种场面。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黑影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
几乎没有考虑,葛诚本能地从床上掀被坐起。恰在此时,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呼啸而至。然而黑影毕竟被吓了一跳,出手稍微慢了一点,葛诚顺势躲过,惊叫着滚落床下。
惊恐万分中,葛诚忽然发现屋内又多了一个黑影。一个人杀自己尚且易如反掌,何况两个,葛诚一阵绝望,紧闭上双眼。可是并没人来杀自己,却传来嗵嗵的打斗声。葛诚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两个黑影正在床前打得难分难解。两人手中各持一把短刀,上蹿下跳,闪闪刀光相互紧紧缠绕,铁器撞击的脆响不绝于。
葛诚下意识地摸摸脑袋,屏息蜷缩在床下,黑暗中分辨不清谁是先来者谁是后来者,也看不懂谁的武艺更高一筹。两人你来我往很快斗过十几个回合,其中一个刀法好像开始变慢,似乎有些散乱,渐渐被逼向屋角。葛诚知道那人怕是快要敌不住了。但他弄不清这对自己是福是祸。虽说自己读过很多先贤传记,也试想过视死如归的情形,但真的死到临头时,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头皮发麻。
被逼到屋角的黑衣人刀法越来越不济,葛诚清楚地看见至少有一刀刺在了他的腿上。葛诚绝望地想,他们二人中倒下一个后,下一个恐怕就要轮到自己了。
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又一个人影从门口闪进来。这人手中也有一柄刀,看上去比前两个人的还要短些。他立刻加人混战,刀光划过几个圆弧在黑暗中连续发出几十声急促的撞击后,刚才占上风的那个黑影突然支撑不住,朝后连翻两个跟头才站定,冷森森地说道好哇,原来是你!”话音未落风一般冲向外间不见了。
刚才那个险些被杀的黑影收住刀,冲最后进来的那人抱一抱拳。两人一起窜出去,很快便没了动静。
葛诚被这奇怪的打斗冲昏了头,呆坐半晌才回过神。他想从床下钻出来,但胳膊腿脚都不听使唤,费了很大劲才算站起来。忽然脚步声响,有人推门从外间进来,葛诚知道是刚才那个人又返回来了,心中绝望地叫道,完了!
那人影却在葛诚身边站住,喘着粗气说:“葛大人,我给你点上蜡烛照照。”
一听是孙老头的声音,葛诚一颗放回肚里,双腿却软软地站立不住,摸索着坐在床边。孙老头点着了?烛,屋里一片昏黄,葛诚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烛光幢幢中,简单的几件桌椅板凳东倒西歪,一行血迹弯弯曲曲直绕出外间。身子忽然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回头一看,原来墙上插着一把短刀,注目望去,闪着烛光黄晕的刀尖上还挂着一条白丝巾,扯下来抖开一看,雪白的丝巾上赫然写着五个血红欲滴的大字舌是斩身刀”。
葛诚突然明白了,刚才的惊恐全属多余。对方根本没准备杀自己,只不过是想给自己提个醒。毫无疑问,他是燕王派来的,既不想给人留下杀人的把柄,又要自己保住秘密。那么后来的两个黑衣人显然是保护自己的了,可他们是谁?谁派来的?
葛诚凝烛深思,猛然抬头见孙老头正把翻倒的家什一一放回,灯光中他的脸膛更显黑中透红,花白头发有些散乱。尽管知道他和自己并不一心一德,但此时能有个人陪在身边,葛诚还是感觉心里踏实些。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这话还真让自己给撞上了,葛诚苦笑着摇摇头,起身开始漱洗收拾。反正睡不成了,早些动身,面君时也好从容一些,葛诚这样想着打开包揪拿出准备好的新衣。
尽管刚才惊恐万状,但事情过后葛诚胸中又慢慢升起一股豪情,你燕王不是让我闭嘴吗,我偏要说实话。你燕王要我记住十六个字,我葛诚偏只记住一个义字,至于以后的死活,听天由命吧。既然他这次没杀自己,就说明燕王还不想背刺杀朝臣的恶名,那自己更不用怕了!
住的地方离皇城不远,动身又早,不到五鼓时分,葛诚便头顶满天寒星站在了洪武门外。这是皇城中葛诚最熟悉的一座门楼,以前在京时每日里进出五府六部,来来去去哪次不从它雄伟磅礴的威严中穿过?只是以往来去勿勿,很少驻足端注,对于它的气势更多只是一种心底的感受。而这次不同,葛诚神情肃穆,久久凝视,他发现巍蛾的洪武门飞檐衫得很高,琉璃瓦在朦胧晨光中,亦紫亦蓝,威严之处别有一种灵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活泼地跳跃。这是葛诚以前从未感觉得到的。这种活泼灵动感染了他,长出一口气,他觉得轻松许多。
不知什么时候,齐泰和黄子澄一左一右站在了他的两侧。葛诚慌忙施礼相见,齐泰笑道:“怎么,有些陌生了吧昨晚歇息得可好?”不等他回答,黄子澄挥手接过话来:“这里寒风吹得太紧,咱们到六部衙门去稍坐片刻,皇上也快要御座升殿了。”
走进洪武门东侧的六部衙门,值差的捧上热茶来喝了一杯,身上果然暖烘烘的格外受用。黄子澄痩长脸上肌肉更松弛了,盯着葛诚说:“昨晚咱们的谈话葛大人纟实禀报皇上即可,有我等坐陪,葛大人不必紧张。”
见葛诚若有所思,齐泰提高嗓门说:“也不必害怕,本来知无不言就是臣子的职分,有朝廷撑腰,他燕王能奈我何?葛大人不用有什么顾虑。”
这时承天门内钟声响起,齐泰说声:“皇上就要登殿了。”三人便一同走出来。外边天色亮了不少,晨光熹微中星河渐淡,只是饱含凉意的晨风大了些,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个激灵。
走过外五龙桥,穿过承天门,四周寂静异常。两侧排列整齐的太监各挑一盏米黄色灯笼,除了沙沙的脚步声,能听到的只有每个人细微的呼息。葛诚偷眼向后望去,一大群朝臣陆陆续续跟在他们身后,黑糊糊的不见尽头。
转眼过了端门,来到午门前站定。少顷,厚重的大门缓缓拉开,帝王天威也似乎汹涌而出,葛诚脸上一凛,整好衣冠肃然站定。就见有个太监衣着华丽,从内五龙桥一端缓缓走过来,扯着尖细的嗓子喝道:“皇上御驾奉天殿,有旨传燕府长史葛诚及兵部尚书齐泰、翰林学士黄子澄进殿,其余百官有奏事者华盖殿暂。”
三人快步上了内五龙桥,在奉天殿外站住,仔细收拾一下,低头弯腰跨进高高的门槛,紧走两步跪倒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年轻的声音远远传来:“爱卿平身,可到近前来说话。给他们看座。”三人叩头谢恩后走近御座,在下边黄揪包面的龙墩上坐下。此时葛诚才看清,殿上高坐的皇上二十出头,白净面皮,眉目清秀,透出一股文弱的书卷气。心想这就是新登极半年的建文帝了,模样还和当皇太孙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略胖些。
正胡思乱想间,听皇上开口说:“葛诚卿是昨日到的京师吧?一路还算顺利?”声音清脆女金石之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很是悦耳。
葛诚慌忙翻身跪倒回奏:“承蒙皇上挂念。微臣接旨后不敢有丝毫怠慢,即日便从北平起程。托皇上洪福齐天,沿途还算顺利。些许微劳,不足挂齿。”
“嗯。”建文帝点点头,“葛爱卿乃当朝直臣,朕早有耳闻,不妨近前来说话。”说着用手指指龙案一侧的龙墩。
“这……”葛诚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作为臣子,登上丹墀与皇上对着龙案同坐,自己以前在朝中还没见过,算不算僭越呢他拿不定主意。
见葛诚为难,黄子澄说话了:“葛大人,当今圣上最爱贤臣,准你登丹墀而坐,这可是亘古未有的大恩哪!不快拜谢还等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葛诚。想到自己一个微末小臣,竟能受到如此厚待,葛家世代都将会以此为荣,不禁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头撞金砖嗵嗵作响,高声呼道:“臣何德何能,受此如海皇恩!今后唯有忠心报国,虽肝脑涂地心也快意!”
建文帝放眼望望齐泰和黄子澄,微微一笑。早有太监过来扶起葛诚,走上丹墀龙案旁坐下。
建文帝直视葛诚,放低声音说:“葛爱卿远在北平当差,途隔千山,你我君臣难得一见,今日正要促膝而谈。朕之叔父皆在各地为王,本来皇族亲戚,朝中朝外互为依辅,未尝不是美事。只是而今群议汹汹,说有些藩王心怀怨望,有窥窃神器不臣之,让朕心神不安。想到汉高祖大封藩王,结果尾大不掉,终引发七国之乱,社稷动摇,生民涂炭,不免心有余悸。但要削藩,又恐各王不察朕之用心,激起骤变。爱卿久处燕府,你看燕王那边情形如何?”
葛诚端坐御案一端,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动中,见建文帝说得情真意切,忙毫不犹豫地拱手奏道皇上,以臣所见而论,燕王之心确圣上所言。女今燕府上下忙于招募兵勇,打造兵器。以先帝所定古制,王府节制人马不得超过一万八千人,而燕王又另招壮士近千人,人数虽不多,但训练有素,一旦上阵,皆可以一当十。他的心腹将领四散活动,所招募人数正不断增力。他们还与北平驻军暗中来往,许多将领出人王府,俨然常客。如果有变,这些军队必不会听命于朝廷。他们还在府内打造兵器,所有燕府兵丁装备皆精于地方驻军……”
建文帝眼睛一亮,打断话头疑惑地说:“打造兵器?燕王私募兵士之说倒有些耳闻,打造兵器之事却不曾听说。一片叮叮当当的敲击之音,难道北平地方官府就不知道?难道他们故意隐瞒不报?”
葛诚见建文帝有些动怒,忙分辩说:“圣上有所不知。燕王怕引起地方注意,煞费苦心,于府中后苑地下建造许多房室,外有数重厚墙环绕,又在苑中放养无数鸭鹅。工匠每日在地下房室内打造兵器,敲打之声为鹅鸭鸣叫所遮掩,因此外人难以察觉。”
建文帝听完后面沉纟水,沉默片刻才说:“朕自小跟随齐泰和黄子澄读圣贤之书,待人常以宽厚为美。燕王乃朕之四叔,朕从未以歹毒之心揣度于他。外界的传闻朕始终将信将疑,今日听爱卿所奏实情,委实伤心,朕不想负他,他却执意要负朕呀!”
黄子澄起身走到殿中央奏道:“皇上不必伤心,如今事情仅见端,又有葛诚这样忠直之臣为朝廷观望风向,知己知彼,有何忧哉?”
建文帝注视着葛诚,微锁双眉说:“能为朕分忧的,也就是葛爱卿了。你在燕王府中当差,如能留意府内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便及时告知朝廷,使朝廷能防患于未然,朕也就高枕无忧了。卿以为如何?”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葛诚不及多想,就势跪倒高声答道:“能为圣上分忧是臣莫大荣幸,虽有万死而不辞!”建文帝笑着招呼他重新落座:“燕王强悍多诈,你要小心仔细,切莫被他看出破绽。”不等回答随即话题一转,“有三四年没来过京师了吧?千里迢迢来一回不易,好好看看,朕特意让齐泰和黄子澄陪你。朕没想到的,他二人再细细给你交代。只望卿不要辜负朕的重托。”
见皇上说得如此客气,葛诚复又激动不已,叩首拜谢。末了建文帝对齐泰和黄子澄说:“你二人陪葛卿多玩两天,有些话交代仔细了。临走时,朕还要下诏赐。
忽听葛诚跪在地上高呼皇上,事关重大,臣已无心闲游,臣今日就要起程回北平去!”
建文帝与齐泰和黄子澄对视一下,三人都是满脸喜色。齐泰拱手奏道:“皇上,既然葛大人忠心可嘉,我们君臣不妨现在就仔细计议一番,看看怎么对付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