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庸的头盔不知丢在了何处,脸上烟熏火燎的黑一块黄一块,左臂处被檑石擦破,有血迹渗出碎片也似的战袍。铁镑坐在一堆掉下来的城砖上,看他这番模样,想想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由解嘲地笑道:“都督,我这里有个主意,是刚才被炮石打出来的,你听听可否一试。倘若成了,济南城或许还能转危为安。”盛庸双眼发亮,长舒口气说:“铁公啊,咱上回诳燕王进城就是个绝妙的主意,可惜计划不周,功亏一篑。这回要有好办法,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提到上回已经煮熟的鸭子又飞了,铁铉有些痛心疾首,叹气说:“别提它了。我这里有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燕王不是动辄就以皇子的身份教训别人,说什么清君侧靖君难吗?既然他那样讲究道义,咱们不妨弄些木片,上书‘太祖高皇帝神主之位’,城头上相隔不远就挂他一个,看他燕王还敢不敢往城头上放炮。他若不放,这城便保全了。他若还放炮呢,咱们便大骂其无情无义,不仁不孝,敢打他爹的神位,他里亏得慌,自然不敢了,否则他部下眼里也看不过去呀!”
盛庸听罢哈哈大笑,连声称妙,拍拍铁铉说:“铁公呀,这法子亏你想得出来,只怕洪武爷知道了,怪罪下来,要折你阳寿呢!”
铁铉苦笑道:“有什么办法,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起来这也是洪武爷留的祸根子,他老人家不担待点也说不过去。唉,朝廷说朝廷仁义布施天下,拯救万民百姓。燕王说他替天行道,激于大义而清君侧,救黎民于水火。到底谁是真仁,谁是假义?总之城内城外死的全都是百姓啊!”
忙碌一夜。太阳刚刚从东山顶峰露出红脸,燕军已拉出重炮,对准了南门城楼,拉开轰城的架势。然就在此时,城头上士卒在铁铉和盛庸带领下,齐声高呼:“你们看仔细了,太祖高皇帝洪武爷的神主在此,不怕犯下大不敬的罪名吗?想诛灭九族的爷们只管朝这里打!”
果然,一块块写着“太祖高皇帝神主之位”的神牌,或高悬于城楼上,或排列于雉堞之间。大些的神牌旁边还烧着高香,燃着巨烛。这一看让众人吃惊不小,谁也不敢造次,慌忙禀报给营寨中的燕王。
朱棣飞马过来,远远就望见“太祖高皇帝”几个字油黑发亮,仿佛一双眼睛正冷冷地向下瞧。“高皇帝呀高皇帝,当年你未将皇位传于我也就罢了,如今崩了多年却又让铁弦拿来压制我。可恨,可恨!”朱棣胸中翻江倒海,怎么办,只要打出一炮,那就是大大的不孝,就会遭到天谴人愤,若如此,口口声声的道义又何在?可就此罢手,又实在不甘」已。
思前想后,头脑乱哄哄一片。张玉和朱能在身后小声问:“王爷,这铁铉着实可恨,要不要击鼓摇旗,强攻城楼?”朱棣垂下头微微摇手,浑身软绵绵地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玉和朱能面面相觑,不得要领。有一匹快马飞奔而至,老远就翻身滚落下地,单膝下跪禀道:“报王爷,道衍自北平来营中求见大王!”
“噢?”朱棣眼睛一亮,“来得可真是时候呀,快,回营!”
道衍身穿一件湖青色直接,腰束丝绦,脚下千层底的僧鞋有几处开了花。彼此见过,朱棣一屁股墩在虎皮帅椅上,气呼呼地将方才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问:“道衍,你看该如何处置?”
道衍手捧茶杯,仔细听完后微微一笑:“王爷,道衍来正是为济南战事。王爷在济南已逗留近三个月,看来铁镑其志不小啊。王爷,此等壮士,只可软磨,硬攻则落得两败倶伤。以我看,不女暂还北平,以图后举。”见朱棣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又年卜充说,“北平近日捕获一南军斥候,得知朝廷已命都督安平为将,帅兵二十万北上河间单家桥,欲袭击我军后路,截断我军饷道。前后有患,不可不慎呀!”
朱棣凛然一惊,无可奈何地垂头:“传令下去,即刻收拾营寨,撤回北平!”
济南之战终于以朝廷得胜而告终。驻守德州附近的官军趁势强攻德州,燕军损兵折将,弃城而逃。朝廷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诏令擢升铁镑为兵部尚书,代齐泰督管前线军马,封盛庸为历城侯,取代李景隆为大将军,掌管北伐军事。
济南城中,更是热闹喜庆。时逢八月,天高云淡,大明湖上一碧如洗,水光潋滟,令人赏心悦目。铁铉于湖中凉亭内大摆庆功宴,犒赏大小将士。觥筹交错,人人无不沉浸在难得的胜利喜悦中。
建文帝久久为济南之战的胜利所激动,他觉得这仅仅是个开端,朝廷那些屡战屡败的晦气日子已经过去,燕王被擒只是迟早的事。果不其然,喜报接连传到,腊月二十五,盛庸率军于东昌大破燕军,朱棣险些被擒,其大将张玉受伤而被送回北平,再不能随军征战。燕军遭受重创,退缩北平周围,一时已难有所作为。
消息传到之时,建文帝正在朝堂中与众臣议论当下局势。闻听喜讯,上下一片欢呼,个个喜形于色。建文帝拥重裘在宝座上,满面春风。御史练子宁正站在李景隆对面,见李景隆绷着新浆的官袍,也跟随众人嬉笑不已,忽然一股恶气窜上心头,出班高喊道:“陛下,方今欢庆之时,亦不应该忘了旧日之耻,李景隆有负朝廷重托,连打败仗,数十万将士白白死于沙场,他本人实在死有余辜!可是他非但没有受到惩罚,反而仍站在这里若无其事,真真恬不知耻臣请陛下速将李景隆正法,以正天下民心!”
李景隆没有料到在这种场合会有人突然攻击到自己,戛然止住笑大喝道:“练子宁,你莫非吃错了药不成,我虽无功,但还不至于有罪,休得狂犬乱吠!”
“哼,李景隆,你身为北伐军统帅,皇上亲自赐你玉带,对你寄予了多大的重望!而你却视战阵如同儿戏,几个月间,千里国土拱手让于燕军,十余万兵马枉死沙场。这不是有罪是什么!”说着竟然控制不住,疾步上前,一手扯住李景隆袍袖,一手举象牙笏板朝他劈头盖脸地乱打。
李景隆不提防他会这样,手忙脚乱中早已结结实实挨了几下。殿上登时大乱,有几个文臣武将赶紧过来拉架。但他们咋咋呼呼,却暗中架住李景隆,让练子宁狠打。建文帝在丹墀之上见不是事儿,将龙案拍得嗵嗵作响,喝令他们立刻停下。可是殿上哄闹成一片,没人听见,还是随堂太监叫过殿下卫士上来,才把景开。
李景隆鼻青脸肿,额上渗出血珠。甩着撕烂的袍袖,拜倒在御案前哭诉道:
“陛下’自古道胜负乃兵家常事,臣肖不用命,实在是事出有因……练子宁却血口喷人,他还咆哮朝堂,目无君父,臣请陛下治其大不敬之罪!”
连哭带叫中,建文帝呼地站起来,白皙的圆脸上满是不耐烦,挥袖说道:“休要胡闹,喜庆的事也给搅得如此扫兴,退朝!”说着转过屏风,进内廷去了。
众人见皇上回去了,也都议论着四下散开。方孝孺夹在人堆中悄悄对黄子澄说:“皇上究竟仁义,要是当年洪武爷,李景隆丧师败绩,早就死几次了。练御史虽是直谏,可咆哮于帝座之前,不斩首也得廷杖……”
黄子澄见四下皆是人,不便多说,嗯嗯地答应着随众人走出大殿。齐泰走出一大截,看看没人了,才招呼黄子澄和方孝孺过来,悄声说:“官军虽然接连取胜,但形势其实并不如众人所想的那样乐观。我军尽集结于河北山东一线,河南至江南一带几乎无兵把守,倘燕军不纠缠于河北山东,取道直接南下,那南京不就成恶狼前的一头绵羊了?明日咱们一起面见皇上,得议个法子才是,不然真到了那么一天,咱们可都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料等到第二日,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进文华殿面君,刚刚把这番话说完,建文帝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斜倚在大软椅上,满脸笑意地说:“三位爱卿所虑极是,只不过燕王屡败之际,未必敢贸然直驱南下。再者说,若抽调河北兵力回防,又恐朝廷连胜之势受损。不若就此任其发展,看样子燕王出不了河北就会被生擒来朝呢!”
方孝孺坐在一侧龙墩上,接过话来说:“陛下所见极是。只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还是提早考虑的好。”
建文帝摆摆手:“好,好,你三人再议一议如何远虑,朕也想想再说。”扭脸见史铁侍立一旁,问道,“怎么是你,许公公呢?”
史铁正直着眼发愣,猛然省悟到是在问自己,忙跪倒回禀道:“回陛下,许公公一大早便去那边看翠美人住的园子修葺得怎么样了。临走时吩咐奴才暂时伺候皇上。”
建文帝点点头:“那你去后边将云南新进的春茶拿些来,朕与爱卿同品一品,走时再赐他们些带回去。”齐泰三人见建文帝这般说,也就不好再提防务的事,一连声地谢恩不迭。
然而未等建文帝细想如何避免南京遭逢唱空城计的危险,宫里却平空生出事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