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红,你别难过,俺纟今从老家赶来,总算没落了空,”润生强打笑颜,尽量装作轻松些,“翠红,一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话虽这般说,可老天爷毕竟有眼,总不能叫苦人一直苦下去吧?你看,按说皇宫这么森严,咱一个小百姓说啥也进不来的,可今不是进来了么?咱不是又见了面么?保不准哪一天,你就能碰上个茬口走出这皇宫,到那时咱还不又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翠红,别哭,没有啥事回不了头的。”
“润生哥,俺啥都懂。可是有些事确实是再也回不了头啦。”翠红听了他的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润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又见她目艮泪婆娑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习惯地用衣袖替她拭泪。翠红不提防润生将手伸到自己脸上,唬得闪电般躲向一旁,自了。
润生大为诧异,抖声说:“翠红,你,你这是咋啦?咋就生分了?你不知道自打你进了这地方以后,家里过的是啥光景!你家俩闺女一下子让人家拉走一双,大叔大婶见天介泪流不干,想你和翠环姐都快魔怔了。偏又逢上天旱水涝,官家不依不饶,租税照样交,救济粮没见过一粒,挣扎着干上一年连肚皮也哄不饱,这不,没挨多少日子,俩老人挨个走了。唉,大叔大婶临死都叫着红儿,闭不上眼哪!翠红,老人们难受,俺心里何尝好过过一天!日子实在没味了,幸好家里少了牵挂,这才咬着牙和泽生一步一挪来到这南京城……”
“别说了,润生哥,史铁他都说过了……”翠红早已是泣不成声,牙缝里挤出一句。
“不。”润生肚里憋了一股怨气,不说出来实在委屈,“本指望你在这里做两年差就能回去,俺没事时就在天街那一带转悠,老想着哪天正好碰上宫里放人,好接你一块儿回家。带你到大叔大婶坟前尽个头,要不他们就是化成了灰,心里也不甘哪!谁承想等啊盼啊,没把你等出来,又把泽生给搭上了……”
翠红虽然哭得泪人一般,话还是听得清楚,闻言忙抑住泣声问:“润生哥,泽生咋?”
“泽生他,他稀里糊涂地摊上人命官司,说不定哪天就要让砍头啦!”润生终于忍不住,吸大嘴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啊!”翠红悚然一惊,连声催促润生说清楚些。等润生断断续续说完了,也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任泪水顺腿滴下,竟忘了擦拭。
润生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又热乎乎的,看来翠红并没变心,还是挂记自家的。便急忙找出话来安慰道:“不过也不用太着急,史铁认识朝廷里的好多大官,哪个都能管了这事。让他去说说,或许会没事。”虽然宽慰翠红,话说出来,连自己也觉得踏实些。
屋内虽然昏暗,待的时间长了,一切渐渐清楚。润生扫视一眼翠红扬起的脸,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三年不见,翠红比自己印象中梦境中更显得秀美。脸色更白了,脸形也由于略胖而更丰满了,柳眉淡扫,凤眼斜飘,大红宫袍映衬下,楚楚动人,宛若骄阳下盛开的莲花。再力上几许泪痕挂,更如雨后沐浴过的梨花一般。
润生看得发呆,一阵心旌荡漾,竟暂时忘了全身的苦楚,蹭得更近些,一把握住翠红袍袖内的双手,柔声道翠红……”
翠红不料他会突然这样,抽手不是,不抽也不是,一时心慌意乱,迭声说道:“润生哥,别……俺已经……”
润生却不管不顾,两手握得更紧了,嘴里喃喃说:“翠红,咱们能活着见面,真不容易啊!这回说啥也不能再散了。史铁不是能在皇上跟前说上话么,让他给好好求个情,求皇上开恩,早一天把你放出去,俺就是给他当一辈子匠户,打一辈子铁,累死也情愿!”
翠红眼中又滚下泪来,绝望地摇摇头说:“不,润生哥,俺对不住你,俺要辜负你的一片苦心了……这地方,俺是一辈子也出不去了,也不能出去了……”
润生闻言眼珠子瞪得铜铃般大,急急说:“你说啥胡话呀,翠红!莫非你见皇宫里面样样者好,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又有这花园住着,就忘了咱们以前发的誓许的愿了么?!翠红,俺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俺不会看走眼,俺……”
翠红终于忍不住,抽出双手呜咽道:“别说了,润生哥,啥都别说了!俺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俺已经和皇上……俺知道好女不能嫁二夫……总之俺对不住你就是了!”
声音不大,润生却如五雷轰顶,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才爬起身来定定地看着翠红缓缓说道:“翠红,肯定是那皇上仗势欺负了你,对不对?俺知道这帮龟孙官家没一个好东西……”
翠红闭住泪眼使劲摇摇头。润生见状骇然叫道:“那么说是你自己愿意了!”随即又狞笑一声,“哼,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你见皇上金银成山,奴仆成群……唉,翠红,说来也怨不得你,谁让俺人穷志短说不起话呢?罢,罢,罢!看见你在享福,俺也就放心了。今后你好生照顾好自己,咱俩也只当不认识算了!”润生带哭腔苦笑两声,踉踉跄跄向外间走去。
“润生哥!”翠红起身扯住他衣袖,“润生哥,俗话说自家有病自家知。你光知道自己受了苦,可是俺的苦水往哪儿倒呀!俺被关在这深墙大院里,整日见不上个日头。刚来时谁看俺都不顺眼,那帮娘们看上去花枝招展的,个个欺起生来却不手软,天天不是挨骂就是受气,两条腿跑断了也没个人叫歇会儿。本想着苦熬两三年回家过太平日子。可一打听,都说多少年了,还没听说有往外放人的’除非死了,尸首能顺宫墙扔到外边湖中去。俺一听……心凉透了,多少回都想着还不如赶紧死了好。后来……后来不知怎的碰见了皇上,他对俺不打也不骂,光给俺说好听的话,俺知道这辈子横竖是出不去见不上你了,好容易碰见了个体己的人,就……润生哥,你说俺该咋办呀!”话音未落,泪滴扑扑洒满衣襟。
润生本已神情恍惚,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般说不出来的别扭。猛听翠红这番哭诉,如被当头棒喝醒醐灌顶,一下子清醒许多。
他慢慢转过身来,正要找几句安慰的话说。史铁急匆匆进来说:“快些吧,不早了。皇上已经回后宫啦。都收拾整齐,别让人看出不一样。润生,你去那个小屋把衣服换了,只管干活去,有机会见面时俺自然去找你。”
润生晕头晕脑地沿小碎石路走回去。一路上腾云驾雾般不辨高低,头脑中乱哄哄的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好在整个院中还没人会逛悠到这里,史铁让他一个人来去倒也放心。
跌跌撞撞来到小屋内,润生一屁股蹲在炕沿上,懒散散的连解衣服的精神也打不起。枯坐片刻,忽然看见窗外人影一闪,脆生生的声音压低了说:“好你个假太监,竟然敢勾引娘娘,脑袋不要啦!”
润生一激灵打个冷战,半截身子冻僵了似的不能动弹,心中暗说:“坏了,大祸临头了!”
九月将尽,燕山周围已是霜打红叶,不雨萧萧,无风瑟瑟,残秋渐深,寒气逼人了。
李景隆大兵压境,前锋已抵河间,其本部大营驻扎在德州。消息传来时,朱棣正在北平城中与道衍、金忠等人商议一个大胆的计划。未商量妥当,张玉、朱能、张信及各部将领三三两两进到大殿中来。他们都听说了李景隆有五十万人马,脸上掩饰不住地慌乱。
不过朱棣倒显得若无其事,笑着说:“起兵几个月来,攻城略地,事事遂心,老将耿炳文称雄一世,至此却英名扫地,多亏诸位将军用心呀!”
“可是,如今李景隆……”张信见朱棣如此轻松,生恐他轻敌,忙低声提醒。
“李景隆?不就是那小名叫九江的小子么?来得正好,就怕他不肯来!”朱棣仍旧笑个不住。
张玉惴惴地说:“王爷,据说李景隆深谙兵法,有当年周瑜之遗风,市井百姓和士兵们将其传得神乎其神,不可大意呀!”
朱棣手捋髯眯眼扫视一圈说:“据说只是据说,李景隆乃本王亲旧,其父歧阳王李文忠呼我皇考为舅父,论起来李景隆应尊我为表叔。这小子好学倒不假,可惜自小生于将门相府,经事太少,华而不实,色厉内荏,偏又自视甚高,尖刻自负。
诸公想想,这样的人领兵前来,有何可怕啊?故而说他领重兵,对于我等实在是天助成功!”
“鉴于目前形势,官兵不足为虑。第一个担心的倒是大宁。大宁深居北平之后,兵马十分剽悍,兼领朵颜三卫,都是久战沙场之兵,倘若前后夹击,北平必然势若累卵。倒不如趁宁王去留未定之时,出兵北进,一举拿下大宁。少了后患,官兵自然不在话下。”说着朱棣站起身,“本王率城中精兵速奔大宁,顾成老将军、都指挥张信及道衍,留北平辅佐王世子高炽守城!”
话音刚落,张信慌忙起身劝阻道:“殿下不可李景隆纵然不是将才,但他手下五十万兵马毕竟不同儿戏。若按王爷安排,留守北平兵马不过两三万,还是老弱病残居多,如何能与五十万南军对抗呢?万一北平城破,拿下大宁又有何用?望殿下三思!”
一席话提醒众人,都感觉这样做有些欠妥。朱棣微微皱一下眉头,转脸问:“何?”
道衍端正了身子轻声说:“以道衍之见,北平所剩兵力固然不多,与李景隆对阵当然不行。但如果据城守御,则绰绰有余。王爷领兵在外,内外相为犄角呼应,怕比尽数死守更好一些。”
大多数人领会了道衍的意思,殿中一时沉静下来。朱棣连连捻须,接过话头说:“如此行事自然有些凶险,可岂不闻男儿不发狠,到老受贫困?该狠些的时候就须狠些。等熬过这一难,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顿一顿又说:“诸公要多费些气力,日后大功告成,当然是谁栽大树谁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