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将手中节钺递于旁边执事官,伏拜在地,双手高举头顶接下尚方宝剑,口呼:“谢主龙恩,臣敢不竭忠尽力!”说着三跪九叩,方爬起来侧身站立西阶下。
见司礼太监又要接着往下喊,建文帝忽然想起什么,摆手止住。随后伸手将腰间通天犀带解下来,连同用金丝绦检在上边的玉圭一并捧给李景隆,直盯着他动情说道:“爱卿此去,肩负一国重托。朕初登大位,叔父辈即举兵发难,都言血浓于水,朕却宁信义胜于亲。望爱卿此去以君臣大义为重,临阵应变,必生获燕王于朝堂之上,勿负朕望!”说到隐痛处,眼圈竟有些泛红。
建文帝将唯有皇帝才能用的通天犀带和玉圭亲手赐于李景隆,很多人颇感意外,就连精通礼数的方孝孺也隐隐觉得,是不是他仪过重了?及至建文帝说出这番肺腑话来,众臣皆暗暗慨叹,目光纷纷投向李景隆。
李景隆更是不曾料到会受到此等恩宠,惊喜莫名,翻身拜倒,头碰金砖高声喊道:“臣世代沐浴皇恩,何德何能,受此殊宠?臣此去定全力效犬马之劳,不日破敌于城下,以解圣上之忧!”话未说完已是喜极而泣,呜咽着抢头伏地,还是执事官将他扶着站起来。
李景隆仍然抹泪不已,感染得瞿能等几员一道拜辞的部将和许多大臣热泪盈眶,朝堂上下欷戯一片。最后由齐泰领头,两班文武齐齐跪倒,伏地高呼:“吾皇德义?中天,大明江山可保万年无虞!”
建文帝没想到一条玉带会换来如此场面,深为自己灵机一动的聪明暗感得。
翠红果然在李景隆出京彡市杀奔北平的那天下午,来到这座正修葺之中的御花园。
润生正高挽着袖子,围着火炉旁的铁砧敲打一根耙钉。史铁突然领着几个小太监出现在门口,高喝道:“工匠诸人暂且避让,娘娘驾到!”
只有在打铁时,润生才觉得心里舒畅些,那烟火味,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都让他感到踏实,只有这时,才能将翠红、泽生等理不清道不明的烦心事暂时抹去,内心暂时宁静片刻。史铁的一声断喝扰乱了这种宁静。远远近近的工匠们一身泥水,手忙脚乱地收拾家伙,在几个小太监的指引下,躲到墙角处一间霉味很重的库房内。
库房不大,他们一个个缩头缩脑蹲在地上,挤得满满当当。外边几声太监们的吆喝,接着有女人嘁嘁喳喳的说笑,无非是看到园中哪里别致,议论一番。少顷声音沿甬道渐渐远去。工匠们在黑屋子里听见,都暗舒口气,蹬蹬腿舒舒腰。不过有太监的吩咐,谁也不敢乱吭一声。又过了许久,园中静悄悄的没了一丝声息。门吱吱作响着打开,刺得众人赶紧眯上眼睛。
史铁站在门口,身影投到屋内拉成细细的一条,他挥衣袖说:“好了,娘娘看了你们干的活,很是欢喜,答应日后奏了皇上要重重地赏赐你们。快出来干活!”
众人答应着挨次挤出小门。润生夹杂在中间,慢吞吞地往外挨。走过史铁时,觉得史铁的手在黑影中伸过来,扯住自己的袖子轻轻一拽。润生登时双耳轰然作响,压抑不住地评评心跳,脚步也有些踉跑起来。史铁若无其事地沿翠竹夹道的小径往北门处走去,润生强压住心慌,冲刘庄说:“这么大会子,炉子里的炭火早乏了,你先过去将炉子收拾好,俺走几步透口气。”
刘庄闷头答应一声随众人走开。四下瞧瞧,见无人注意自己,润生忙碎步跟在史铁身后,不远不近地尾追而走。竹林尽头,闪出一个小圆门,蓝砖砌就,上覆红瓦,瓦下半月形排开五个金字:“皓月浴婵娟”。虽说已经来了好几天,这地方倒没来过,润生屏住气,强压住紧张跟过去。
穿过圆门,门内侧贴墙两间小屋。上下粉白,掩映在绿草红花中,颇觉别致。史铁转身四下打量几眼,招手叫润生进屋。润生紧走几步,本以为翠红就在里边了,既万分想见,又不知见面后会是何种情形,心蹦得如小鹿撞胸,险些儿要从嗓子眼里窜出来。
进了屋,却见屋内直通通并无遮拦,靠窗一张朱红大桌,几把高背朱椅,沿后墙一溜小炕,炕上毡子铺得平平整整,炕正中央放着一张小几,一洗皇宫别处的金碧辉煌,仿佛进了农家院一般。看屋中情形,不像有人居住,却又收拾得干干净净。润生四下乱瞅,并不见什么翠红,只有史铁一个人站在桌边。
史铁见他这番模样,不禁笑道:“找翠红呢?她纟何能在这等地方!这不过是值日洒扫太监们歇脚换衣的屋子。”
“那,那来这里做什么?”润生两眼不解地望望史铁。史铁仍笑着说:“没听说过,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脸。你看你一身油脂麻花的,哪能近了人家金枝玉叶?怕进不了人家屋里就要给人撵出来了。来,这里有身衣服,快换上!”
润生毛手毛脚地换过衣服。史铁瞅着他又看看窗外,忽然叹口气说:“润生,你史铁哥这回担着掉袋的干系让你小两口见面,也算尽了咱们兄弟一场的情义了。你是个伶俐人,有眼色些,千万别露了马脚。”
润生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史铁又看一眼窗外,压低嗓音说:“润生,当初金忠让俺来这里打探宫里的消息,这几个月来,虽听到些三言两语的消息趁出宫时传给了徐大人,可是看徐大人面色,那些消息未必中多大的用。俺想老是这么着打探不出有用的消息,人家还照看不照看翠环母子呢?润生,你将来出去有机会去北平,翠环和你哥那点子骨血,就全靠你了……”
说到伤情挂心处,史铁抬袖子抹把泪。润生忙安慰说:“放心吧,史铁哥,将心比心,谁还能狠到哪里去?你在这里拼着性命替他们办事,他们还能亏了嫂?”
史铁不再多说,见润生穿戴整齐,活脱脱一个办差太监打扮,不禁咧嘴似哭般笑笑’顺手扶了他的头髻说好了,这园子还没用上,平时很少有人来,你跟在俺后边,俺自有安与二人一先一后出了小屋,拣条偏僻点的碎石小路拐向东边。走不多远,迎面一座西殿,排开约有七间,殿外朱红栏杆,左右柱子上描着金龙舞凤,檐前挂满堂红一幅彩幔,回廊绕处正门下珠帘低垂。
史铁回头示意一眼,登台阶拨帘进去。润生好容易平静了些,见这飞梁画栋的殿宇,又有些发怵,七上八下地悬着颗心勉强跟进。殿内悄寂无声,史铁放慢脚步,向北拐进里间,掀起流苏挂帘,探头看看,这才回头招呼润生。
润生知道这次翠红真的在里边了,一股异样的感觉流遍全身,脚下软绵绵地走过去,侧身进了内间。里间是个小暖阁,并不特别宽绰。各式高低柜子、衣架、花架沿墙摆开,靠窗有一榻,支着纱帐。纱帐挡住了窗外光亮,屋里有些阴沉沉的模糊暗淡。虽然暗淡,润生还是一眼看见榻旁坐着个人,穿着大红宫纱衫,外罩米色半背,头微微低垂,金压发镶满翠珠玉环,隐隐露着雪白颈项。
润生站在门口打量片刻,拿不准是否就是翠红。犹豫着见史铁向自己使眼色,知道必是翠红无疑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未见时的急切躁动忽然无影无踪,眼前这个花枝招展的娘娘就是翠红么?虽然还未看清她的脸,但光是那身打扮,润生已觉得如此生疏,可望而不可。热腾腾的心骤然冷却下来,头脑一下子清醒许多。
史铁并不知他想些什么,见他呆头呆脑地发愣,便轻脚过来,在他肩上一拍,转身出去望风了。润生被拍得回过神来,抬头见屋中就剩下两个人,更加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胡思乱想着,润生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翠红,俺是润生!”
那人却似没听见一般,仍半垂着头。可是没等润生再张口,她忽然忍不住掩出来。
润生的心突地一沉,知道对面正是翠红。虽然还没说话,可是哭声却那么熟悉。相处的多少日子里,他们笑过,也哭过,特别是翠红踏上四面罩着黄幔子的宫车离开家乡时,冲他招手高喊着:“润生哥,等着俺,三年后俺就回来了。”那喊声中夹杂着哭音,那哭音至今仍回荡在他耳边,今天的声音正是三年前的声音。
虽然穿了宫袍,虽然戴了金玉首饰,可翠红仍是翠红,她并没有变。润生浑身一阵激动,冲动着上前疾走两步,靠近床榻又叫了声:“翠红,俺是润生!”翠红终于抬起泪汪汪的脸,满脸泪水在昏暗的屋中泛着冷光。翠红盯住眼前的润生看了片刻,终于抖动嘴唇说出话来%“润生哥,真的是你么?”
多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熟悉的叫声了?一声“润生哥”使润生恍惚回到从前,回到史家庄的田间地头,回到通红的打铁炉旁。他一下子忘记了紧张,忘记了身在何方,就势蹲下望着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庞连声说:“是俺,是俺!翠红,咱们可算见面了,这不是做梦吧?”
翠红坐着没动!泪水滴在润生手上。“这不是梦!润生哥,这是命”翠红说得很艰难,一字一顿,每个字似乎都湿漉漉的浸饱了泪,润生听在耳中,渗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