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出酒店是已经是中午两点。外面依然零星地飘着雪,但非常寒冷,街道上到处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雪,环卫工人已经打扫过车道,正在人行道上清理,旁边的树枝有些已经被大雪压断,倒在路旁。路上有缓慢爬行的车,人行道上有捂得严严实实的行人,各自匆忙地行走。
韦钰依然穿着她的乳白色羽绒服,围着褚宇键买的围巾。站在酒店门口,一阵寒风袭来,她打了个冷战。
褚宇键好笑:“这么冷你想去哪?”他知道她不想再跟他呆在屋子里。
韦钰说:“逛街。总得走一走,才知道来过的乐清市什么样子嘛。”
“行,陪你逛逛。”
两人顺着街道慢慢地走。韦钰缩在衣服里还是觉得寒气阵阵袭来,路上的积雪有点滑,她小心翼翼地走,不让褚宇键拉她。褚宇键走在她身后,看着她的样子像个小孩,心里觉得好笑。突然韦钰一个趔趄,褚宇键顺手一揽,抓住了她。
“行了!还逞什么能啊!”褚宇键笑道,韦钰不再挣脱,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胳膊。
满街就他俩慢悠悠地走,韦钰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你送我去火车站吧,我真想回去了。明天要上课,你也有事呢。”韦钰说。
褚宇键站住,看着韦钰,他看到了韦钰眼里的坚持。
“动车有晚上的,我们坐晚上的回去行不?”
韦钰回答:“好!”
褚宇键掏出电话:“一个小时后过来接我,在时代广场。”又对韦钰说,“前面有一个商场,我们去那等一下,小卫过来接我们。”
进到商场,韦钰才觉得暖和些。她怕冷,因为临时出门,穿得不厚,脸都有点冻紫了。褚宇键说:“看你那样,还想在大街上瞎逛,冻坏了我可不负责。”
韦钰撇撇嘴,不理他。
褚宇键带着她往电梯走,在羽绒服专柜前停下来,褚宇键给她选了一件长及脚踝的深蓝色羽绒服,又带着她去买毛衣、靴子。韦钰坚持付钱,褚宇键不同意。
韦钰故意打趣他:“你的店?”
褚宇键瞪她一眼:“不是!但为朋友买件衣服的钱还有。”
韦钰眯起眼睛笑,不再坚持。
两人又轻松地逛了一大圈。韦钰已经换上了一套粉蓝色羊绒套裙、高跟长筒靴,配上导购小姐推荐的一款深紫色的钻石胸针,一下子倒显得高贵而典雅。褚宇键说:“跟着美女逛街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还给她买了一大推零食。
女人天生是逛街能手,韦钰也一样。她在榕城是偶尔会跟晓卉、瑶瑶一起去商场,但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自在地逛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都不认识的环境里自由舒畅的活动,心情大好。
褚宇键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他的两手已经拿满购物袋。他示意韦钰接电话。韦钰从他外套里摸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小卫,韦钰才按下接听键。
“喂,你好!”
电话那边明显怔了半天,才说:“韦老师?”
韦钰笑,“小卫,你好。”
小卫告诉她,他在地下停车场等他们,还特意说了句:“您告诉褚总快点,时间要到了。”
褚宇键马上带着韦钰顺着电梯下楼。在电梯里韦钰问:“有什么事吗?”
褚宇键说:“没有,一会约了客户吃饭。一起去。”
车开到一栋大酒楼门前停下,服务生带着他们三个往二楼包厢里走。进来一个豪华大包房,里面是一张大大的圆桌,桌上摆放着漂亮的鲜花,没有人。
小卫正在打电话,然后对褚宇键说:“他们马上到。”
褚宇键帮韦钰把外衣、包挂在靠墙的衣架上,自己也脱了大衣,指指身边的座位让韦钰坐下。小卫要了一壶西湖龙井,另外要了一壶菊花茶给韦钰。
一会来了四个男人,小卫迎接进来后,几个伸出手来跟褚宇键握手。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矮胖男人说:“褚总,您好!我是昌民公司杨忠明。”
褚宇键伸出手:“杨总,您好!坐。”指了指自己左边的位子说。
那个男人对着韦钰伸出手说:“你好!”然后对着褚宇键说,“褚总,您太太真漂亮!”
韦钰愣了一下,马上就听褚宇键说:“谢谢!请坐吧。”韦钰看到褚宇键眼里有一丝得意的笑。
他们的谈话里韦钰听出那是家海产品联营公司,需要与褚宇键的物流公司联谊,运往内陆西南地区营销。项目合作应该是基本谈妥,双方老总见面后即可签约,所以席间气氛相对轻松愉快。小卫和对方叫小王的年轻人因为开车,加上韦钰,三人都不喝酒。褚宇键今天好像心情和状态都很好,一个人跟对方的三个人在对饮,尽管喝的是红酒,但明显有点晕的样子。韦钰想到一会还得回杭州,只得在褚宇键耳边轻轻提醒:“别喝了,一会还得回杭州呢!”
褚宇键低头笑眯眯地看她,说:“没事。”
对方的杨总看样,抬起酒杯说:“弟妹,我敬你!褚总是个豪爽的人,祝我们两家合作愉快!”
韦钰只得站起来,拿起自己的饮料。杨总的助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说:“嫂子,喝一点红酒没事的,是吧,褚总?”
韦钰转脸求助地望着褚宇键,只见他靠在椅背上,懒懒地看着她笑,然后拿起自己的酒杯递给她,说:“跟杨总喝一点吧。”韦钰明显看到他眼里使坏的笑意,轻轻皱着眉,转脸看小卫,她希望小卫能给她单独倒杯酒,但小卫装傻,韦钰只能接过褚宇键递到手上的酒杯,对杨总说:“杨总,谢谢!”然后轻轻啜了一小口。
“喝完,喝完!”杨总一叠声说,看韦钰仰头喝干后也爽快地喝干了自己的酒,然后大声说,“褚总啊,你真福气,你太太年轻漂亮,还这么贤惠听话,难得啊!”
没想到褚宇键哈哈笑着马上接话:“脾气撅着呢,不太听话!”小卫没忍住,笑出了声。
韦钰满脸通红,低着头,在桌子底下掐了褚宇键一把,他不动声色地捉住韦钰的手,慢慢放到桌子上。韦钰恨不得找个地儿躲起来。
在大家的笑声中,几个人又敬了韦钰几杯酒。结束时,韦钰已经觉得头晕了。
坐上车后,褚宇键说:“我打个电话!”
韦钰闭着眼靠在车上没说话。
“方主任,打搅了!明天新闻干部培训班的韦钰请一天假哦!”韦钰吓一大跳,坐起身来,褚宇键没有回头看她。电话里不知道说什么,褚宇键笑起来,“这么大的雪,你开车?谢谢,改天请你吃饭!”
回头看着韦钰笑,“已经给你请了假,明天回去。”
韦钰不能说话。
小卫把车开到酒店就走了。他们走到3716房门前,早有人等在门口,打开门,韦钰直接走进去坐在客厅沙发上,褚宇键跟着进来,脱掉外套扔在沙发上,坐在她身边,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韦钰被他看得发毛,转过脸瞪着他:“笑什么笑?现在你高兴了,就知道按照你的想法做!”
“什么按我的想法做了?”褚宇键故意。
韦钰张张嘴,没说。她总不能说,让人家说我是你太太,你默认;没经过我同意就随便请假的事。
褚宇键哈哈大笑起来:“韦钰,你真是个惹人喜欢的女人!咋这样可爱呢!”他一把搂过韦钰,狠狠地抱着她。
韦钰挣扎着推开他,“过一边!真没发现你这么赖皮!”褚宇键在韦钰的印象里是那种沉着稳重、沉默少言的人,她终于知道自己只看清楚他一样:他的确是个精明的商人,任何事都会算计好。但不知道为什么,韦钰居然没有讨厌的感觉。
褚宇键放开她,按下房间的内线说了几句话。韦钰瞪着他说:“你能不能别说你的温州话?”
“怎么?怕我把你卖了?”褚宇键笑,“别怕,舍不得。”
韦钰不再说话。走到窗户边,看下面的万家灯火。
服务生敲门进来,送来两大杯蜂蜜水和一些点心。韦钰知道是褚宇键刚刚打电话交代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他,褚宇键依然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她笑。
韦钰进门时没脱外衣,有点热。她脱掉外衣,顺手把头发绾成一个发髻,捡起桌上的酒店给客人留言的铅笔固定好头发。依然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
褚宇键看着韦钰一气呵成的盘发动作,有点发呆。淡蓝色的羊绒套裙紧紧裹住那曼妙的身子,深深浅浅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典雅、恬静、温婉而娴静。韦钰是个内敛婉约的女人,不张扬,不浮躁,这样的夜晚里她的身上似乎更有一种暗香浮动的妩媚和妖娆。他突然想:这个女子是任何人看了都会爱上的人,他也毫不例外!
褚宇键站起来,端着蜂蜜水走到韦钰身后。韦钰没穿高跟鞋的时候只在褚宇键的下巴的位子。她感到褚宇键在自己的身后。却依旧低头看窗外。褚宇键低头看着韦钰的盘发,那个发髻松松地贴在她的后脑勺上,用一只铅笔简单穿插而过。褚宇键看到韦钰白净的后颈,松松的发髻下几缕散落的头发,他愣了一下,猛然想到了那次到榕城时电梯里那个阳光跳跃下的背影,那个多次出现在自己脑海的发髻和背影!褚宇键急急地放下手中的水杯,扳过韦钰的身子,问:“韦钰,在榕城,你熟悉筑榕大厦不?”
韦钰莫名奇妙,回答:“知道。王玥的瑜伽馆就在那里。”
“你去过?”
“嗯,经常。怎么啦?”
褚宇键放开她,向后仰仰头,笑:“我在那里见过你!”他确定是她!
韦钰不解地看着他。
褚宇键笑着没说话。缘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往往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撞进你的生活,又会无缘无故地逃离,千回百转回到你的心中。记得去年自己跟一帮生意朋友到普陀山拜佛时,寺庙里一个老和尚对他说“缘分已经在你的心中”时,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个模糊的阳光跳跃下的背影。这么多年里,他看过太多年轻漂亮的、张扬热情的女人,也遇到过温顺老实、善良宽厚的女子,但内心依然在孤独地旅行,千帆过尽,万水踏遍,心中依然存着那份落寞和疲惫。前妻程慧跟他没有过多热恋的日子,如大多数平常夫妻一样。双方家长熟悉、喜欢,本来褚家父母希望她成为褚家三儿媳,但褚家老三有了自己的意中人,程慧却看上了小她三岁的褚宇键,褚宇键也不讨厌这个能干活泼的女人,于是也就自然成为一家。程慧刚去世那两年,褚宇键疲于生意上的事,也没从程慧的去世中回过神来,一直就拒绝家人朋友的提亲。这几年好像也习惯了自己独自的生活,不太想刻意去寻找。但是,韦钰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变化,这个有忧郁神情的女人慢慢占据的他的心,他突然很渴望跟她一起共享阳光、雨露,共同承担快乐和忧伤,他从这个女人身上感觉到了生活的温暖。
韦钰看着褚宇键发呆。她再次问:“你怎么了?”
褚宇键看着韦钰说:“韦钰,你坐下。我想跟你说说话。”
韦钰他俩对面坐在窗边的茶几上。
褚宇键说:“七年前,我妻子程慧死于车祸。她是个非常能干的女人,就是太能干,在自己发着高烧还在为生意奔波的路上出的车祸。我没有原谅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没出息的男人,让女人四处奔波到死,所以最初几年我没有心思再找女人。不是因为很爱她,是因为内疚。”褚宇键的语气很平缓,韦钰没有觉得突然,她平静地听。
“三年前,我认识从G省来浙江招商引资的任长明和相关的领导,我想到那个内陆城市去看看,想换个地方,可能也想换个环境换个心情吧。因为政策优惠,我的事做得比较顺利。两年前的一天,我见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心动的感觉,那个女人的身影很久很久地在我脑海里跳跃。直到后来,我认识了你。”
褚宇键没有看韦钰,韦钰心里好像漏掉了点东西,但她依然没有说话。静静地低头喝自己的水,蜂蜜水喝完,她又倒了桌上的花茶。
“韦钰,想不想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褚宇键突然回过头来问她。
韦钰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顿了顿,还是低头没说话。
褚宇键看着她:“那天我在电梯里,她跑进来,说‘对不起’,然后挡着电梯门,呼唤自己的同伴。她们进来后,她就站在我的身前,身上淡淡的花香味,散散盘起的发髻和和几缕散落的头发,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跳跃在她的发髻和脖子上。她这么近,就在我的眼前,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香味和阳光给她的明媚,那短短的一瞬让我有一丝迷糊。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又看到她,她穿着长长的黑色大衣,替朋友抱着一个小姑娘,车子滑过她的身边时,我感觉到了她深深落寞,尽管也是短短的一瞬间,却能震撼我的心。再后来的一天,我在月光石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跟一个朋友在一起,还是黑色的大衣,还是盘起的发髻,看到的却是她泪流满面的脸。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有什么可以深深地让她这样伤痛。”
韦钰已经呆住了。
“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会千方百计让你遇上你心里想看到的人,我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褚宇键看到了韦钰的震惊,他淡淡地笑起来,“后来,我在月光石再次遇到了她,也知道那个女人叫韦钰。”
他停下来,不再说话。
韦钰的心一下子充满的感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溢满心间。她眼睛里开始模糊,不敢再看褚宇键的脸,转头看着窗外,却在窗户的玻璃上看到一直望着自己的褚宇键的脸。她想拉回自己的心,因为还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心里的伤痛没有真正消散,她内心深处的害怕依然存着。那曾经年少的深深的爱恋都如此伤人,她不敢奢望着半途的风景。
“韦钰?”褚宇键拉过她的手。
“褚总,”韦钰轻轻抽回手,说,“谢谢!”
褚宇键皱着眉。
韦钰压制住自己的心情,尽量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的心思,但是,对不起。我说过我们不是同路人,各种不相同太多,而且面对的还有很多现实的问题,比如社会,家庭。我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好。”韦钰的眼睛里一片空洞和茫然,她的思绪又开始飘飞,“你不是喜欢纳兰性德吗?他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啊,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如果,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在我们最美丽的年轮里遇见,我们也许会义无反顾,可是,现在,不行。”她顿住了,然后,转过头,对着褚宇键说:“对不起!”
韦钰的“褚总”和“对不起”让褚宇键的心凉凉地,一直往下沉。他精于商场的谈判和技巧,却看不懂女人的心思。他从年轻时就没有过如此恋爱的过程,现在,他看着韦钰沉静的脸,心里郁闷极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多了,可这个固执的女人却始终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头慢慢地胀痛起来,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她。
“好吧,你先休息。”褚宇键无奈地站起来说。
韦钰也站起来,跟在他后面送他出门。没走到门口褚宇键突然转身,韦钰跟得太近,褚宇键直接撞上她,韦钰仰头倒下时,褚宇键一把拉住她,顺势把她拉进怀里。两人站着不动,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褚宇键的头放在韦钰的头顶上,双手抚着她的背。他能感受到她跳动的心。
“你一定要坚持过去的一切吗?哪怕是不完美?”褚宇键轻轻地说,“人生短暂而无奈,都会往前走,往前看。过去只是用来回忆和珍藏的,可回不去了,你咋这样傻啊?”褚宇键的声音透出无限温柔。
韦钰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拂过一样,渐渐升起一股暖流,这两天心底故意压制的那份渴望和期盼如此强烈地吞噬者她的心。她以为自己心里会一直沉溺在过去的美好和伤痛交织中,会一直接受爱情与背叛的煎熬,但是,现在,那些都已经不重要,她只想在这个臂弯里一直静静地过下去,轻轻走出往昔的岁月,重新开始一段安好的旅程。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缓缓环上他的腰,脸紧紧地埋在他的胸膛。
时间缓缓流过,窗外又飘起了雪花。相依相拥中,满室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