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宇键出院后一直忙,他打电话给韦钰,说周末请她吃饭。韦钰说不用了,褚宇键说:“知恩不报非君子。”
周六。韦钰醒来看看床头的钟,已经九点了。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的样子,榕城偶尔会下雪,一般是不会下棉絮状的漫天大雪,这个城市的冬天最偏爱冻雨或雨夹雪,颗粒状的雪,特别阴冷,是那种浸入骨髓的彻骨冰凉。韦钰没有起床,躺在被子里发呆。她不知道不上班的日子里起来干什么。除了给儿子打打电话,收拾一下自己小小的家就没事可干。昨晚看了杨绛老人的书,她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韦钰觉得杨老先生是个真正的伟女子,在丈夫和爱女离她而去后,还能以如此恬静的心态做人做事。韦钰觉得自己越来越有一种慵懒的情绪,连非常钟爱的画都放了好久没看。她不知道是什么使自己变得如此颓废。
杨绛先生在《我们仨》里说:“男女结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和双方相互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相互欣赏、吸引、支持和鼓励,两情相悦。”韦钰想到了陈春阳,一直到现在她依然不明白,他们到底哪里错了?前几天陈春阳给她打电话,跟过去一样,除了告诉她他出差了之外,就是反复的那几句话“天冷,多穿点,好好吃饭”之类。近几个月来,陈春阳的电话比刚离婚时频繁了很多,韦钰没接的话他就会一直打,尽管就是一两句话,或者报告自己的行踪。韦钰也就常常想到他和他们的原来。
头疼起来。韦钰爬起来,不想再想。电话响起了。韦钰看看,竟然时她大学的班长龙欣的。
“喂,龙欣!”
“韦钰,在哪?”
“家呢。应该我给你电话的,谢谢了!”韦钰指的是前几天褚宇键生病找他老婆帮忙的事。
“客气什么啊。你那朋友好点没?哦,那就好。我想告诉你件事,”龙欣顿了顿,“有空没?到医院来一趟。”
“怎么了?”韦钰心提了一下。
“嗯,王海丽在住院,过来看看她。”龙欣完全没有原来电话里那种嬉笑打趣的腔调,有点吞吞吐吐的样子。
“哪个病房?”
“肿瘤2科,5号床。”
韦钰没有多问,迅速爬起来,梳洗好打了车就往省医跑。
大学时他们班共有52个同学,四个女生。毕业后有一半多的同学改了行并留在了省城。王海丽是没有改行而回原籍的不多的几个同学之一。她跟随自己大学里的王子回到了家乡做了一名高中老师,前几年提了校长,到省城开会时也会联系韦钰龙欣他们。海丽性格开朗豪爽,能喝酒,做事雷厉风行,把一个3000多学生、200多教职工的学校管理得秩序井然,前年还带领他们学校成功申办了省级示范性高中。在同学眼中她就是一个女强人形象。
赶到医院时,龙欣还有几个男同学都在她病房聊天。王海丽明显消瘦了很多,头发剪得很短,脸色苍白,脸颊凹陷,穿一身淡蓝色的睡衣半躺在床上。看到韦钰,她展开个大大的笑脸,伸出手来做拥抱状。韦钰跑进病房,坐在床沿上,抱住了她。抱着海丽瘦弱的身子,韦钰眼泪下来了。
“嘿!嘿!我们家林妹妹来了啊!”龙欣故意大声嘲笑韦钰。
海丽拍拍韦钰的背,说:“哭什么啊?我都没哭!没事的,你别听龙欣家老婆他们这些庸医吓唬你哦!”
韦钰忍住眼泪,坐在床沿边,听大家海聊。男生们一再回忆原来上学时的那些臭事,相互揭短,甚至把他们头戴红围巾、男扮女装混进女生楼吃火锅的事都说出来逗得大伙笑个不停,隔壁床的阿姨也乐呵呵地参与了聊天。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减少这群中年人的童稚,他们依然那样快乐。
大家聊了一个小时,看到海丽有点疲惫的样子,几个男生告辞,海丽的老公和龙欣送他们走出了病房。
韦钰坐在病床前的凳子上,拉着海丽的手,静静地望着她。海丽也收起刚才的笑容,望着韦钰,缓缓地说:“直肠癌。一年前体检发现的,到上海做的手术,本来我以为会没事的,但是。。。。。。”
海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近乎漠然的样子,眼睛空洞地望着她。韦钰的眼睛慢慢蒙上了一层雾气。她调转头,不看海丽。她太明白海丽的意思,知道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时间缓缓流过,那个曾经是寝室室宝的快乐得夸张的海丽,那个曾经睡在自己上铺永远精力旺盛的海丽,那个整天嚷嚷着“我110了!”“我112了!”坚决坚持减了两天肥的海丽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消逝得无影无踪,曾经的青葱岁月一下子就让他们仓促地到了中年,而中年是一个左手牵着孩子,右手拉着父母,中间还扛着家庭和事业的艰难岁月,它匆匆来到,不允许我们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也没有一句商量和安慰,我们被中年的时光撞得跌跌撞撞,遍体鳞伤!
韦钰艰难地忍住泪水,回过头来看着海丽:“别想了,没关系,你行!”
海丽也生生忍住悲伤,两颗大大的眼泪却从眼角滑下。两个女人什么话都不再说,任凭泪水肆虐横流。
海丽丈夫和龙欣进来时,身后跟着陈春阳。只是,韦钰并没有看见。海丽老公拿着脸盆到卫生间去打热水,去了好久才回来,眼圈都是红的。龙欣走到韦钰身边,双手放在她肩上说:“好了,看谁来了?”
韦钰抬头看到陈春阳,没吭声。他俩离婚没几个人知道,但龙欣和海丽是知道的。
陈春阳看着海丽,说:“刚来看一个同事,在门口见到龙欣了。好点没?多吃饭哦,现在不能减肥了。”他夸张的表情引得海丽笑起来。
陈春阳走到韦钰身边,龙欣退后一点靠在窗边站着。海丽看着他俩,笑笑,说:“很多的人事都是上天注定的,我们真无法预测,只能随缘和认命。生活是自己的,珍惜拥有的吧,好好对待身边的人。”她停了一下,“不要把生活搞复杂了,这把年纪了应该知道哪些是自己想要的。”她盯着陈春阳。
上次来省城开会,韦钰抱着她放声大哭的样子令她对陈春阳耿耿于怀。
海丽轻轻握了一下韦钰的手,认真地看着她:“钰,快乐点,没什么可以让我们哭着走路。我常常告诉我的老师,你不快乐,会把你的情绪传染给你的学生。我们也一样,生活也不尽是悲伤,不要把所有的都想得十全十美。真的珍惜就想开一点,看淡一些,给自己心灵解解压。”她气喘着,闭了眼,一会又说,“原谅吧!”她太知道韦钰对陈春阳深深的爱和如今受到的深深的伤害。
陈春阳搂着韦钰的肩膀跟龙欣一起出了病房,两个男人站在医院大门相互看了一眼,没有告别,陈春阳带着韦钰上了自己的车。
韦钰靠在车上,闭着眼。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赤裸裸地展现在空气里,没有一丝包裹的温暖。她是个柔弱的女子,但一直非常坚强,不喜欢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过多地表现出来,但今天她却让自己失态地任泪水肆意长流,不知道是因为海丽还是因为自己。她没问陈春阳要带她到哪里,闭着眼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光良的童话歌声响起。是韦钰的电话铃声。韦钰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睛,她静静地听着那个温柔的男声细细地诉着自己的爱情衷肠。感觉车没动,应该是停住的。颈子很酸,很痛。好半天她才睁开眼。
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丘,因为是冬天,远处的山上的树黄绿交错,山坡上有枯萎的草甸,矮矮的山丘下面是一丘丘农田,有的是收割以后留下的被割掉的稻子的杆,田角还有堆积的稻草;有的田里种有蔬菜,一畦畦碧绿的菜在冬天里尽情地展示自己的绿意盎然。车里暖气很足,非常暖和,陈春阳坐在驾驶室静静地看着她。
韦钰使劲地低了一下头,前后晃了晃脖子。陈春阳笑着说:“醒了?”
韦钰“嗯”了一声,问:“几点了?”
“四点。”
睡了两个小时。
陈春阳看着韦钰睡得红扑扑的脸,笑了笑,说:“下车走走吧,活动一下。”
下了车,冷风扑面而来。韦钰打了个激灵。陈春阳走进她,“冷吗?”并脱下自己的短呢子大衣要给她披上。
韦钰走上前一步,说“不用。”
陈春阳有点尴尬地站着。以前他们也经常开车到城郊来玩耍,天冷了韦钰会自然地跑到他身边依偎着,风大的时候,陈春阳会用自己的大衣裹着她和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陈春阳望着韦钰瘦弱的背影,走上前,用衣服裹着她,并紧紧地抱着她,韦钰挣扎了一下,身子僵硬地站着。陈春阳紧紧地抱着她,她的头发拂到他的脸上,他把下颌放到她的头顶,静静地抱着。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光良忧伤的歌曲又响起来。手机在车里叫起来。韦钰动了动,没有挣脱。
陈春阳把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他们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两眼相对了,陈春阳望着韦钰,他看不到她眼里的任何信息,只有宁静和清澈,似乎还有一丝叛逆。她小小的嘴唇因为冷,有点发紫,非常可怜的样子。陈春阳有种想吻上去的冲动,但是,他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不敢再惹韦钰了。他只是把她拉向自己,紧紧抱住。
“韦钰,原谅我。”
韦钰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再也不能放开你!我真错了,从头错到尾。钰儿,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让你伤心,过几天我们去北京看看儿子,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原谅我,求你,求你,钰儿,钰儿。。。。。。”他喃喃地说,搂得韦钰出不来气。
韦钰没有躲,也不挣扎,似乎等了这个拥抱很久,他身上的味道是那么熟悉,这是她二十多年习惯了的东西。她靠着他,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到他的心跳,急促的心跳。她闭上了眼睛,陈春阳的吻落在了她光洁的脑门上,慢慢地滑向了她的脸和唇。
冬天的傍晚很短暂,才五点,天色就已经很暗了,冷冷的风更加重的夜晚的颜色。陈春阳感觉韦钰身上没有一丝温度,他轻轻地放开她,说:“上车吧,很冷。”
在车上陈春阳捏着韦钰冰冷的双手不放,他看着眼前熟悉的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离婚两年来,他们第一次近距离在一起。韦钰似乎长胖了点,脸圆润了一些,却更有一番风味。两年的时光不长,但似乎改变了些什么,韦钰沉静的面庞让陈春阳既熟悉又陌生,他太久没有认真看到这个宁静得似一轮明月的脸了。
韦钰没看他,但知道他一直在看着自己。她不知道面对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又给了她剧痛男人该怎么办,她心里依然有痛,原来她以为时间会带走一切,包括对他的爱恨情仇,但是,今天,她知道她永远办不到,这个男人永远是她心里无法越过的坎,她对他多爱就会有多伤。面对他,她的心无法平静。
“回去吧。”她说。
“好吧。”陈春阳发动了车子,又停下来,说,“钰,我想买辆车。”
韦钰“嗯”了一声。
“现在单位公车也不太好用,公车管理制度出来了,觉得很不方便。我们买一辆什么车好?”不知道为什么,陈春阳脑子里突然出现上次送韦钰回来的那辆黑色大奔。
韦钰看看他:“你喜欢什么就买吧,我,不知道。”
车子飞驰在黑暗中,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韦钰的手机又响起来,她从包里拿出来看,是王玥。
“哎呀,我的姐啊!打了你一下午电话都没接,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快点到月光石来,我们等你呢!”王玥大声地数落着她。
“嗯,好,一会见。”
陈春阳问:“朋友约吗?”
韦钰看着手里的电话,有三个未接,两个是褚宇键的,一个王玥的。她记起来褚宇键昨天说过要请她吃饭的事。她知道王玥他们肯定是在一起,突然觉得有点别扭。低着头回答陈春阳:“是的,几个朋友约着过周末。”
“能不去吗?我们今天一起吃饭?”
韦钰抬起头:“昨天已经约好的。”
“那好吧,晚上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回吧。”
陈春阳送她到月光石门口,看着她走进大门,才缓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