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钰醒来时,窗外的光照得眼睛刺痛,起床一看,外面世界一片雪白。
昨晚下了一夜大雪,上班路上满是喜悦的孩子在街边打雪仗。街面上的雪已经被踩成一片狼籍,显出肮脏的原型,但止不住孩子们的快乐。几个孩子从韦钰身边跑过,相互扔出的雪团有一些落在韦钰的身上,韦钰也感染了他们的快乐,愉快地欣赏着他们的游戏。
韦钰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但觉得天并不冷。前面一对情侣,女孩戴着大红色的毛线帽,围着红色的围巾,俩人站在一辆小车前挡风玻璃前,伸出手在车窗上印上各自的手印,然后笑着跑开。韦钰想到年轻的自己和陈春阳。那年下大雪,韦钰和陈春阳在学校后山上打雪仗,陈春阳看着两人走的两行脚印,把韦钰背在背上,说:“我要让我们一辈子只走一条路,不准你走丢了!”韦钰有些黯然,如今,两人还是走丢了!
韦钰进到办公室就开始忙。省里要举办一个迎新春书画展,韦钰是筹备委员会成员,而且自己也有几幅画展出。离展出时间不远了,所以各自手里要做的事都很多。晓卉和瑶瑶也老实很多,少了平时斗嘴的闲情。
午饭的时候,办公室老大姐姚姐叫住了韦钰:“上次给你说的事,考虑了没?”
韦钰半天才想起来。姚姐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是个作家,离了婚。因为工作原因,韦钰见过几次,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因为她从来没很认真地想过。
韦钰摇摇头,说:“姚姐啊,算了吧,不想说这些。”
姚姐正色地说:“不说哪成啊?人家可是正儿八经地托我问你呢。人才不错,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光明呢!再说,他也是真心喜欢你,考虑考虑吧,先处处,没关系的。”
韦钰摇摇头,只顾吃饭。
姚姐看看她,低声说:“还在想你那白眼狼啊?钰啊,就你傻,除了他就没好人?说不定人家早就找了呢。”
看韦钰不自在的样子,赶忙说“要不就跟他复婚吧,女人经不住老的。”
韦钰笑笑,说:“再说吧。”
韦钰最怕别人跟她谈这些。单位同事都不明白,好好的一对人,怎么就真的离了。他们只看到了韦钰的一天天消瘦,然后一天天振作起来,看得所有人都心疼。
下午临下班时,韦钰接到了陈春阳的电话,说让她在办公室等一会,晚点过来接她,有事。没等韦钰表态就挂了电话。
韦钰心里很别扭。近两年了,自己还从来没有跟他单独一起吃饭,他也没到单位来接过她。韦钰坐在办公桌前,等大家都走了才慢吞吞地起身往外走。
陈春阳的车停在距离单位大门200米的街道旁。韦钰坐上车,陈没说话,开着车往郊外走。大约半个小时后在一个看似简朴的农庄前停下来。韦钰跟着一直没说话的陈春阳走上二楼左手一个小包房里,房间布置不算豪华,却显得温馨而又情调。靠窗放着一张小巧的桌子,桌子旁放着两张暗红色灯芯绒布的软椅;房间的左面是一张沙发,对面墙上挂着电视,电视两边挂着两盆绿意盎然的绿萝,藤蔓、叶子一直往下垂。沙发边也有一盆大大的树。房子是木制结构的,踩在原木地板上,古色古香的感觉。房间里的空调似乎开了很久,非常暖和。陈春阳脱下外套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转脸看着依然站着不动的韦钰,笑笑,说:“把外衣脱了。”
韦钰脱掉厚厚的羽绒服,放在沙发上,自己也坐在沙发上。陈春阳看着她,一直没说话。服务员端了一壶茶进来,陈春阳给韦钰倒了一杯。韦钰把茶捧在手心,细细地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韦钰知道,这是龙井,她最爱喝的茶。
浅浅地抿了一口茶,抬起头来,陈春阳依然看着她没说话。韦钰有些尴尬,问:“找我来干嘛?”
陈春阳笑了:“你还那样呢。”
韦钰疑惑地看他。
“喝茶的时候像个怕烫着的小孩子。”坐在凳子上的陈春阳依然笑着。
韦钰觉得坐在沙发上不舒服,站起来,说:“叫我来就是看我喝茶?”
“喔,没有。想一起吃饭。菜马上上了。”陈春阳赶紧站起来,拉开另一张凳子,让韦钰坐下。
韦钰低着头喝茶,不再看他。陈春阳看到韦钰的脸冷下来,他说:“钰儿,前几天我出差,去看了陈睿。”
“嗯。”韦钰没抬头,她知道陈春阳找她,肯定要说儿子。
“他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打算。你觉得呢?”
韦钰停下来,轻轻地吹着漂浮的茶叶。
“他打算到法国留学,导师已经帮他联系得差不多了。”
其实几乎每天都跟儿子在网上聊天,知道儿子有留学的打算,但一直没细想,现在陈春阳这么正式地说出来,韦钰知道,儿子要远走他乡是马上到来的事了。韦钰突然觉得一种绞痛纠结在心,那份孤独一下子涌上心头。眼里涌上了一层雾气。
陈春阳也不说话。菜上来后,他要了一瓶红酒,独自一个人喝。像以前一样给韦钰把鱼刺挑出来,帮韦钰夹她爱吃的菜。韦钰吃得很少,很多时候呆呆地坐着。酒喝掉一半的时候,陈春阳拉住了韦钰的手,说:“钰儿,对不起,请原谅我。儿子长大了,他有自己的天地,我们也要老去,原谅我,好吗?我们相依在一起,儿子才放心做事啊。”
自从那天看到韦钰从一个陌生的车里下来后,陈春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很不安,他像一只嗅觉灵敏的警犬,处处察觉着危险的气味,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这是离婚以后他第一次有的感觉。他太知道韦钰的软肋在哪里,所以只以儿子说事。
韦钰的眼泪流下来。眼前的陈春阳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但心底的那份疼痛又开始扩大,叩击着她的心。她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两人一直没说话。韦钰觉得那曾经依靠的肩膀变得越来越陌生。
沉默很久,陈春阳说:“钰儿,我知道你恨我,也请你原谅,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平静下来的韦钰望着他:“你觉得我们原来没有好好过日子吗?”
陈没说话。继续喝酒,他最不喜欢韦钰的就是太冷静,不动声色地冷冷剖析你,让他觉得有点窒息。但他没表露出来,毕竟今天韦钰能跟他在一起吃饭,而且还在他面前流眼泪,已经是很妥协的一件事了,他心里暗自欢喜。
韦钰也不再说话。她仔细地看着喝酒的陈春阳。近两年来,他老了一些,鬓角上有几丝白发,脸上现出了沧桑的神情。韦钰突然觉得眼前曾经跟自己亲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很陌生,不知道是什么。看着他,她心里不再有曾经的疼痛。
因为喝了酒,陈春阳把车钥匙交给韦钰。韦钰把车开回她曾经的家,不愿上楼。陈春阳也没勉强,但固执地让韦钰把车开走了,夜晚他不让韦钰独自打车。
陈春阳回到家,家里有点凌乱。韦钰走后,他偶尔叫钟点工来打扫卫生,但一个没女主人的家依然不叫家。
这天夜里,陈春阳很想韦钰,如一个初恋男孩思念心爱的女孩一般,那份如骨肉分离的痛如韦钰刚刚离开时一般,绞进他的神经。开始离婚的时候,他很不习惯家里没有韦钰的日子,夜晚总在自责和心疼中渡过。有人说,离婚对男人的打击更大,因为他们不会流泪。他渐渐的苍老,但不能在外人中表露出来,中年男人,尤其是像他这样还算事业有成的男人,必须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才不至于威胁到自己的前途,他太知道这一点,但他爱韦钰,想让最伤痛的时候满足她的一点要求,所以只能自己辛苦地伪装。他觉得忍一阵就过,因为韦钰始终会回来,所以他放心地让韦钰过她的简单日子。但今晚不行,陈春阳很久没有今天这样的痛进心里的想。他今天突然觉得韦钰离他很远,韦钰的眼中没有生气、怨恨甚至冷漠,像对一个陌生朋友一样的冷静,令他觉得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