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里爱丹养她的病,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股风声:爱丹让白三奴背了……
白贾氏风闻,初时不信,也就按下不予理睬。后来,白鹤年说他也听见这样的传闻。人言可畏,便不得不当回事。
悄悄叫来白三奴问话。
站在脸皮紧绷、面色铁青的老夫人面前,壮实如塔的白三奴心里有些发虚。他想,总是有什么事情犯在人家手里,要不,单独叫他来做甚?
白三奴怯怯地问:“老夫人叫我有事——”
“没事叫你做甚?”
白三奴迟疑地抬起头,斗胆瞅了一眼白贾氏,脸色似乎比刚才更阴沉,阴沉得比黄河里的山水头子还要黑。他似乎知道老太太要问甚,又似乎摸不准想问甚,只能试探着问:“是船的事,还是钱的事,是人的事,还是……”
他知道这些都是老太爷管的,老夫人从不过问。那会是甚呢?
“我来问你,三少奶奶过河是你抱回家的?”
白三奴一听,脑子不由“嗡”地一响,半晌回不上话来。
“有,还是没有?”
“嗯,嗯,不是这样的,是那样的……”
“是哪样的?”
“是,是,哦,三少奶奶一过河就昏了过去,不能走路,跟前又没有人。杨掌柜,不,我看三少奶奶快要不行了,凑手帮着杨掌柜背回了家。对了,是背,不是抱。”白三奴特别强调了“背”。在他看来,背和抱是两码事,万万不可混为一谈。
“背和抱还不一样,嘴犟!”
“明明是背么。”
“还敢犟?”
白三奴不言语了,但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脸憋得黑中泛红,红中泛紫。
“说完了?”
“说完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没有别的什么事?”
“没有呀,有杨掌柜作证,我要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
“你以前就认识三少奶奶?”
“常年河里来河里去的,两岸的人差不多都认识。”
“有过来往?”
“没有,没有!”
“有也不怕,说清就对了。”
“真的没有,老夫人。人家是甚人,我是甚人,怎敢和三少奶奶来往。就算我想来往,人家能看得起我这个穷扳船的?”
“你还想来往?”
“不,不,我是打个比方,老夫人。没有别的意思。”
“你想过三少奶奶?”
“这话叫我咋说哩!”
“说真话,不说真话,小心打了你的饭碗!”
“要说想,也想过。我还想过貂蝉,想过皇后娘娘呢,我不说谁知道?心在肚里搁着,它要想,天王老子也管不了。”白三奴用了八石芝麻的气力,才把见不得人的胡思乱想抖了出来。说这话时,脖子上的青筋鼓胀起来,仿佛一条条蠕动着的虫子。
“你是老实人,想想倒也无妨,只是不要做下见不得人的事。”
“老夫人,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好了。你走吧,小心做人啊!”
白贾氏临末一句,说得白三奴心惊肉跳,好像他已经做下见不得人的事了?不就是背了一回三少奶奶吗?帮人反倒帮出不是来了。再说了,见死不救还算人吗?原来,财主人家这样小气,这么不通情理!出得门来,朝里看了一眼,狠狠地呸了一口:“我连你也敢想,怎么着!”
白三奴助人为乐的事,本来纯属偶然,也是情理中事。但人言可畏,传来传去就变成白三奴抱了一回三少奶奶、亲了一口三少奶奶、还天天想着三少奶奶。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白家嫌爱丹行为不检点啦,犯了七出之条啦,越传越离谱,越邪乎。爱丹的耳朵自然也不闲,很快就捕捉到这些信息。谣言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杀手,是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爱丹原以为二哥非礼那件事过去了,所以就没有给父母说破。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深陷流言怪圈的她,甚至比上次深陷洪水还可怕。上次有三少爷相救,这次只恐怕三少爷回来也无法救她。因此病上加病,竟真的卧床不起了。
杨福来虽然不惧怕流言,但也无处诉说,只能在流言飞语中小心度日。他见爱丹的病日甚一日,情知是患了心病。爱丹守口如瓶,他又不知当初的病从何而得。思来想去,还是让白家把爱丹接回去妥帖。怕在杨家养不好爱丹的身,反而加重了爱丹的病,给白家人不好交代,亲女儿反害了女儿。
六
白家没甚好说的,只得把爱丹接回永和关。
白贾氏让刘婶陪着爱丹,好吃好喝不说,连人参鹿茸也用上,仍不见好。
绝望的爱丹,终于壮着胆子提出要见三娃一面。
“这不好吧?三娃正在京城备考,哪有空回家。”白贾氏说。
“奶奶,我到白家几年,从来没有向您提过一个要求。我知道三少爷的功名事大,天大的事也得给他让路。可是这回不同,我病成这个样子,恐怕这个身子就要打倒了,临走以前我想见三少爷一面,也算是夫妻一场,给我送个终。”
“你想多了,哪里有那么厉害?咱家甚也不缺,只管养你的病好了,三娃放了榜自然会回来。”白贾氏说完,不等爱丹开口,扭身走了。
爱丹深深叹气,欲哭无泪。
打这天起,爱丹汤药不进,茶饭不用,柔弱的爱丹全然变了样。刘婶和陈婶把这个情况禀告白贾氏,白贾氏前来劝说,道理讲了多少,爱丹仍是汤水不进。白贾氏没法,只得求白鹤年来劝。白鹤年心想,这事还不是坏在你身上?好好的一对,硬是往开拆,要不,爱丹能病成这个样子,能做出拒药绝食的事情。
这是白鹤年第一次单独出现在爱丹窑里。过去,白贾氏从不让她的男人独自在儿孙家里随便出入,特别是和孙媳妇们,孙媳妇中的佼佼者爱丹尤其近她不得。男女大防,她不得不防。故而,今天的单独行动,不仅白鹤年自己感到不适,就连孙媳妇爱丹呆滞的目光里也现出一丝诧异。
谈话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开始。
“爱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还有什么比命更值钱的吗?”白鹤年单刀直入,没有拖泥带水。
爱丹不语。
白鹤年又说:“人常说,身病好医,心病难疗。有什么心思尽管说,把肚里的话吐出来,病就会好一半。只要爷爷能做到,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白鹤年明白,孙媳妇受了不白之冤,想见三娃一面又得不到满足,不得已时才这样做的。他说这话是明知故问,牵强了些。他所以敢大大咧咧放言,胆气来自内人的托付。不过,话是说了,可心里老不踏实,自己能满足了爱丹的要求吗?
爱丹明白,白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生意上是爷爷说了算,治家还得按奶奶的来。不过,奶奶常常逾规越权,不免凌驾爷爷之上。故白家老少,连佣人在内,不怕老太爷发火,单怕老夫人发话。如今爷爷屈驾来劝,是很不容易的事,奶奶的面子她可以不给,爷爷的面子可不能驳回去,让他老人家下不了台。
白鹤年见爱丹半晌不语,以为这个面子爱丹是不给他了,就失望地起身准备离开,不想爱丹却开了腔:“爷爷,不是孙媳妇不听您老人家的话,是孙媳妇生在福中不知福。没男人时想找男人,找了男人如同没男人。平日寒窑凉炕孤灯伴着单身,倒也罢了;有了事、有了病,自己的男人都不在跟前,也没人说个话,见他一面比见皇上还难,这是我的男人吗?再说,夫妻两口的事都由不得自己,都要听凭别人摆布,如果这样,我活着还有甚意思,只好一死算了!”
“三娃窑里的,别,别,千万不敢这样想。我知道有些事是委屈你了,可你也要明白,眼下的委曲求全是为了将来的锦衣玉食。等到三娃金榜高中了,你就会时来运转,到那时轮上我们老辈人看你们的风光了。”
“爷爷,金榜也不是专为三少爷预备的,说中就能中了。如若中不了怎么办呢?我就再守寒窑,再受冷落吗?如三少爷一辈子高中不了,我就守一辈子活寡不成?”
爱丹既然无所顾忌,话也就越说越大,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白鹤年觉得话不对味,三娃窑里的确实不是善茬。想到这里,他也来气了:这娃没大没小,竟敢顶撞长辈!在白家,除了他的内人敢和他叫板,还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放肆。正待要发作,又想到爱丹既然会以死要挟,还怕你这个老朽不成?不能息事宁人,也不要弄得鸡飞蛋打。内人的本意还是让他来规劝爱丹吃药治病,并没有让他逼着爱丹去死。所以,白鹤年还是放下架子,强把火气压了下去,说:“三娃窑里的,依你的意思呢?”
“我不要金,不要银,只要见三少爷一面,见了面,他该做甚就做甚去。”
“别的都好说,这个嘛,这个……”白鹤年犯了难。本来,三娃回来小住两天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一旦他当了这个家,白贾氏和他过不去怎么办?便说,“这件事容爷爷再想想。不过,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服药时就服药,可不要再使性子胡折腾了。有些事可以来回周旋,想不出去往回想,这头不行走那头。可人的身子只有一个,垮了,补救起来就很难。听话,啊!”
爷爷走了,爱丹静等消息。从前晌等到后晌,从后晌等到掌灯,没有回话。她依然药水不进,这已经是第四天。眼看着气息奄奄,快要不行了,白鹤年夫妇这下才慌了手脚。白鹤年说:“不能再这样硬撑下去,出了人命可不得了。我这就修书让三娃回来。”
白贾氏见事已至此,用一声长叹来宣告自己的失败。既然败局无法挽回,也只得听从男人安排。不过,爱丹那里她要亲自去安抚,她虽然做了一次败亦萧何的角色,但不能失去塑造一回成亦萧何的机会——虽然败在孙媳妇身上,使她的尊严受到亵渎,威望受到挑战,但送人情的事还得她来做。不然,爱丹对她的成见会更深,三娃回来得知实情,她的老脸又往哪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