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年一次的乡试,因在秋八月举行,故叫秋闱。乡试时间是铁定不变的,即从八月初八日开始至八月十六日止。秋闱共分三场进行,每场三天,三三得九。九天时光都要在贡院度过,虽说是辛苦了些,可毕竟是最牵动天下举子们的时刻。
SX贡院设在太原府东南隅的起凤街。
白永和和蒲州府考生王必高相约赶考,虽然就近住宿,但也不敢大意。因此,天不明就与临时雇来的书童,拿着被褥、衣服、碗筷、茶具和装着纸墨笔砚的考篮,形同负载累累的行者,来到贡院门外等候。
贡院宏敞,设八千号舍,三门四柱石牌坊,头道门额“贡院”,赶考的生员在这里接受检查。书童送到这里,把大包小包的东西给了他们,他俩艰难地背着、扛着、提着,巴不得快点放行。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才听有人高喊放行。考生簇拥而上,皂隶也呼啦啦而出,例行入场前的检查。有的把考生的行李打开,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有的喝叫着让考生把衣裤解开,浑身上下搜。还有的叫他们脱帽去鞋,看看里边有没有可疑的东西,比临战时搜查敌方的细作还要细。
有位瘦弱的生员被搜身时,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前胸的扣子,引起皂隶的注意,对他浑身上下反复搜查,就是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因为光线昏暗,只是从白净的衬衣上看见密密麻麻的黑点,就大叫:“这人身上的虱子真多!”这位生员一听就吓得瘫在地上,浑身打颤。皂隶越发疑心,就用马灯照了照,那些虱子摇身一变成了文字。原来,衬衣上事先写满了应考的各种文章。只见检查官把他的考篮往外一扔,厉声说道:“此人作弊,不准入内!滚!”那位生员像霜打了的茄子,蔫蔫地走了。
二人见状,交换了下眼色,不免心惊肉跳,额角沁汗,心头涌上兔死狐悲的怜悯。白永和暗暗庆幸,多亏自己有几分自信,没有夹带,要不也是这样的下场。可悲!可叹!这时,听得皂隶嚷了一声“搜过”,就放他们进了头道门。走过题着“开天文运”门额的二道门,前面就是第三道门“龙门”,也即士子们视为“桂树曾争折,龙门几共登”的神圣殿堂所在。谯楼响起五更的梆子,龙门缓缓打开,生员们在这里还要等待唱名。那些执事的官员和皂隶不是吵嚷,就是叫骂,如同老子训儿一样。参加了监考官主持的开考仪式,聆听完监考官的训示,好不容易走了进去,正面矗立的三层亭阁,就是贡院的标志——明远楼,那字是烫金的,言“明”旨“远”,耐人寻味。白永和生平第一次看见深居贡院的明远楼,身入皇上为国求贤的场所,禁不住双腿打战,诚惶诚恐,感恩戴德起来。抬头望时,晨光微曦中,一副由SX巡抚张之洞撰写的楹联映入眼帘,上联是:“秋色自西来,雁门紫塞”;下联是:“明月几时有,玉宇琼楼”。联是集前人的名句,但颇有气韵,且工整耐读,只是他现在没有那份闲心细品深究。明远楼后是主考、同考官和一干执事官员的办公地点。楼两侧密密地排列着考生号舍,因为与王必高是同乡,贡院自然把他们分得老远。到了这里,二人相互祝福“一帆风顺”、“马到成功”,就分手找各自的号舍去。白永和找来找去,好不容易从数千个鸽笼般的小房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间。
早听人说,号舍如囚笼,不得一见。今日见了,方知此话不假。他估摸了下,号舍宽不过三尺,深不过六尺。他家的窑洞,能装得下十个这样的号舍。舍内有两条活动的木板,上面是做文章的地方,下面的用做坐凳,睡觉时,上下两层板拼在一起当床用。带来的行李堆了一地,人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九天三场考试,写蝇头小楷,作八股文章,吃喝拉撒睡,都要在这里度过。白永和到过HD县苏三监狱,一个屁股大的号舍要关十多个人,犯人只好站着或蹲着睡觉。所幸他是一个人,要不也和苏三监狱的犯人没有两样。白永和忽然想起棺材来。这号舍不就是一口棺材!几千考生,被囚在一口“棺材”里做着小登龙门的美梦。啊,多不吉利,不吉利的东西不去想它。考卷一发,就专注得像进入赌场,再没有这份闲情逸兴。
第一场试题是史论五篇,凭他深厚的功底没有费什么力气。只是身子骨不给他争气,偏偏在这关口,小腹疼痛,里急后重,拉起了肚子。刚坐下要写,肚子疼就如约而至,一疼就得去泻,几番折腾下来,已经精疲力竭,小小斗室臭气熏天,殃及左邻右舍不得安宁。幸亏他随身带了时令药,勉强挺了过来,卷子总算是交了。
第二场是各国政治艺术策五道,这是清廷对科举考试的重大改革,怪不道今年应试的生员比往年要少。他虽有所准备,但毕竟不是轻车熟路,心里一急,病更来了劲。他想退场,可是考场一经关上大门,不到考毕不准放行。贡院戒备森严,四周院墙布满荆棘圪刺,即使你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也难以出去。听说,有的考生病得实在不行,考官就让差役把人绑了,从荆棘墙上吊下去放行。监考官见白永和病得不轻,问他愿不愿意这样出去?他说,只要有一口气,就要从大门出去。他搜肠刮肚,尽自己所知所思写结交卷。那个“苦苦苦苦苦,明远楼上鼓”,“一二三四五,明远楼上鼓。姊在家中乐,弟在场中苦”的民谣在他耳旁回旋,身苦心苦病苦交织一起,果然非同一般啊!
第三场考的是四书五经三题,这是他的强项,心情好了,病魔也渐渐退却。就这样,三场辛苦没有让他磨成鬼,也让他退层皮。白永和好似在地狱里走了一遭,终于从贡院大门出来,重见了天日。
天蓝得一碧如洗,日头艳艳的,秋风阵阵袭来,裹着早逝的树叶在街巷里飞舞。
白永和从贡院出来后,将息了几天,身体是痊愈了,可头脑并不轻松。这是因为秋闱三场疾病的折磨,恍恍惚惚中不知道到底考成了什么样子,底气就有些不足。便和王必高说:“如果能够高中,就不必说了;如果名落孙山,无颜以见高堂,索性继续温习,准备下次秋闱。”
王必高说:“那不是又得熬一个三年?”
白永和说:“三年怎么了?就是三十年我也等得。康熙时,GD有个叫黄章的人,从二十岁一直考到102岁,还不服输,仍让重孙带着他赴京应试,灯笼上书四个大字:‘百岁观场’。看人家是何等抱负,何等执著!”
王必高说:“我年过不惑,就觉得力不从心,哪能比得上人家黄章。要是我有那样的家境,早就弃读拒考了,放着清福不享,受那份罪做甚!说起来,咱们这些士子,大多是死读书的人,终其一生,不是死读书,就是读书死。白兄才俊我不敢说,至少我是这样的人,那个黄章更是这样的人。雄心再大,还得看你的天赋如何,还得有相马的伯乐,还得有天时地利帮衬。我想,黄章老爷子就是一个死读书不开窍的人。你不觉得悲哀,倒替他唱起赞歌。这样的人,我可不敢恭维,这样的事,我才是不能效仿。”
白永和想,你不敢恭维,我敢恭维;你不能效仿,我能效仿。人生在世,就是活一口气,没有了精神,还说什么应举入仕?还说什么飞黄腾达?面对精神委顿的王必高,白永和现出自信和活力。他说了些鼓励的话,便拉着王必高来到街市散心。
二人在街市毫无目的地踅来踅去。一天下来,只觉得很累,直到梦里,还是在人流中穿梭,在琳琅的货物里卖眼,眼花缭乱得不行。后来,他们又去了晋祠,看了鱼沼飞梁,古柏齐年,宋塑侍女,李世民碑,傅山先生隐居处,满脑子古色古香和对古人的崇拜。按说,这都是省城极好的去处,但在他俩看来,景致虽好,都不是他们那颗好高骛远的心的栖息之地。商者太俗,古者陈旧,他们要的是登堂入室、衣锦荣归的那一天。想到这里,二人懒洋洋地回了旅舍,整日看书闲聊打发时光,期待着神圣一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