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白永和在奶奶那里吃了闭门羹,就来找爷爷诉苦。
说心里话,白鹤年只见过爱丹一面,可那亭亭玉立的容止,已然在他脑海里留下一道彩虹。当时,还甚至有过爱丹和三娃多相配的念头,只是见内人态度矜持才没敢说出来。现在,事情已经挑明,三娃想的和他想的不谋而合,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在这个家里,凡事都得看白贾氏的眼色行事,这一回,三娃没有听这老鬼的话,让他十分高兴。但他总是长辈,不便于走到台前表演,只能在幕后操纵,不显山露水地和白贾氏玩一回,也出出这口压在心中的恶气。他如此这般地给三娃说了一遍,三娃点头称是。打那时起,三娃就变了一个人,不是软磨,就是硬抗,一直闹到不吃不喝不读书的程度。
在白贾氏看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白家虽然富有,不过是没有品味的小船帮,小商贩,哪能和官宦人家相比。别的什么都可以容忍,唯独不读书不走正道不能容忍。这是因为,她的父辈、父辈的父辈,都是读书人,她父亲之前的三代人都是入流吏员,曾祖父做过二品巡抚,到她父亲虽然官运渐衰,也做过七品知县。可以说给她耳濡目染的是祖辈的书香气,以及官宦人家的荣耀体面。她之所以能下嫁白家,皆因父母早逝,家道败落,孤苦伶仃,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商业气息浓厚的白家显然不是她理想的实验田,故紧紧抓住唯一可以造就的白永和不放,圆她一个久久向往的梦。
但她的夫君白鹤年却是满脑子盘算,一肚子生意,从来就不把读书做官当一回事。在他看来,书不能不读,但不可多读,读多了就成了书呆子,一事无成。三娃学识好,脑子灵动,人也正派,好好调教一番,说不定是生意场上一把好手,也好继续他“有儿开铺店,胜过做知县”的事业。再说,与杨家联姻,怎么说也算个门当户对。掌柜加掌柜,这船帮生意不就好做了?所以,明里,虽不和心高性犟的白贾氏正面冲突,暗里,却同情和鼓动白永和。尽管小心谨慎,还是让嗅觉灵敏的白贾氏闻到了气味,这使得白贾氏伤透了脑筋。她敲山震虎地说:“你们爷孙俩一个明里叫板,一个暗地撺掇,真是伙穿了一条裤子!”
白鹤年则用嘲弄的口吻说:“三娃一向和你一个鼻孔出气,怎么倒和我伙穿起一条裤子来了?难道日头能从西面出来?”
日头果真从西面出来了!白贾氏惊叹之余,内心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但她依然顽强地坚守苦心构筑的防线,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白永和被逼无奈,干脆对奶奶放言:“假若遂不了我的愿,就停科考,罢功名,死守永和关不出门!”
一直把白永和当成温顺羔羊的白贾氏,突然面对一只可怕的虎犊时,那道看似牢固却很脆弱的防线,终究经受不住情与理的冲击,转瞬之间土崩瓦解,白贾氏不得不做出重大让步。但让步不是无条件的投降,是在退让中的反击:条件是,娶过爱丹就去省城备考,什么时候中举,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什么时候登了殿试,什么时候才能携妻宦游。虽然有些不近情理,但白永和还是欣然接受。心想,只要爱丹成了我的人,一切还不是由着我来。
对这样的结果,白鹤年是七分高兴三分忧。喜的是三娃的终身就要有个着落,忧的是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打成。但面对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他还是喜形于色。不管三七二十一,事情终于按他的设想朝前走了一步。他相信,良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从这一天起,他就一天天等待着另一半的到来。
爱丹哪里知道,这些天,当她********明修着通向彼岸的栈道的时候,舐犊情深的父母,为了顺情顺意,又不失体面,则在做着暗度陈仓的手脚。杨福来指使杨家的老艄百家锁,有意无意地把爱丹中意三少爷的意思,透露给白家老艄白三奴。白三奴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邀功领赏的机会,把得来的消息调盐加醋地传递给白永和:“爱丹让您快去提亲咧,她等着您。去得晚了,提亲的人家多,只恐怕鸡飞蛋打一场空。”
白永和得到这个话,心急如焚,不惜使上和奶奶摊牌的手段,这才有了白管家登门提亲的那一幕。
杨福来只顾做他的手脚,一味地满足爱丹的心愿,到白家人真的上门提亲时,这才想起把他那为女招婿的大事忘到了脑后。他给白管家说,我杨家不图财,不图礼,只要一件能顺意,这事就成。白管家满以为婚姻之事除了财礼要讨价还价外,别的事没啥大不了的,就满口应承下来。当听到杨福来说要让三少爷入赘杨家时才豁然明白,他这个家是万万当不得。白家财大气粗,老太爷、老太太惜孙如命,哪会低三下四让孙子做倒插门女婿?三少爷前程无量,哪会为一个女人寄人篱下呢?这事不要说没门,就连窗户也没有。白管家断然拒绝,杨福来自讨无趣,可又不能一口答应,只能推辞说随后再商。处在两难中的杨家夫妇,为了不给爱丹添愁增烦,没有把白家提亲的事说破。
可是,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没过几天,还是让爱丹知道了。通风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杨家的老艄百家锁。
爱丹问:“爸爸,你们为甚要瞒我?”
杨福来说:“我们有难处。”
爱丹又问:“有甚难处?”
杨福来说:“事情是明摆着的,如若你嫁给白家,杨家就断了香火。”
一提香火,爱丹就没有了说的。这是父母的心病,她咋能不知?她是在明知故问。她天真地想,假如三少爷既愿意娶她,又愿意入赘杨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假如不认识三少爷,她会无条件顺从父母,皆大欢喜。恰恰是面对她心仪的三少爷,这个口没法开。原因很简单,论情说理,不只是白家不会屈就,她杨爱丹也不会让三少爷难堪。虽然,父女俩想不到一起,说不到一块,但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没有使矛盾激化。
一时间,爱丹没了主张。入夜时分,更是辗转难眠,直熬到月下柳梢头,才昏沉沉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