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胡能能前脚刚走,白家管家白诚仁后脚就到。
白管家来得蹊跷,爱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听说,白管家清高得很。刀条脸上顶着的尖脑袋总是向后仰着,女人般的小嘴总是紧闭着,高深莫测的他极少到杨家送个脚踪,即使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完事就走。果真,白管家坐了一会,就告辞而去。究竟为什么事而来,爸爸佯装说为渡口的事,妈妈也点头附和。
爱丹哪里知道,她这里犯傻,三少爷又在那里发痴,彼此害上了同一个病。
自那天爱丹走后,三少爷白永和像接到王宝钏抛来的绣球,成天乐呵呵的,逢人就给笑脸。有事没事,站在河畔,呆呆地向延水关张望。
人人都说三少爷变了个人。
英雄救美传为佳话,英雄爱美却无人知晓,只有青春少年的白永和独自在心里煎熬。本来就为好多人家关注的白永和,又因这场义举,让那些待价而沽的闺女,再也耐不住性子,主动投情上门提亲。对此,白鹤年表现出少有的热心,孙子的亲事如同他的亲事,一副跃跃欲试势在必得的样子。可是,望子成龙的白贾氏,却表现得十分沉着。她深信书本是聚宝盆,要甚有甚,只要功名加身,何愁一个红颜女子?当然,还因为至今没有门当户对的人家和能与三娃般配的闺女,故暂且把婚事搁在一边,也好让孙子专心备考,以求来年桂榜题名。于是,和白永和串通一气,说不打算在这功不成、名不就的关口谈论婚事。
可白贾氏哪里知道,三娃自与爱丹邂逅,便心猿意马,魂不守舍,恨不得现在就与爱丹拜堂成亲,共剪西窗花烛。处男熟女,大抵一样,****的闸门一旦打开,如同决堤之水,来势凶猛,势不可挡。只因为心里有了爱丹,白永和专心不二,不仅婉拒了一个个提亲的,也在伺机撕毁与奶奶订立的攻守同盟。
白永忍媳妇祁娇娇爱凑热闹,爱耍小心眼。见给三娃提亲的能踢破门槛,也便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她喜盈盈地跑来告诉白贾氏:“奶奶,我可是为三弟瞅下一个好闺女,保准他听了动心,见了情愿!”
白贾氏听了,淡淡地“哦”了一声。
祁娇娇见奶奶面无表情,兴头就给折了回来。说:“奶奶,孙媳妇给你说话哩,也不理不睬的,像吃饭没搁盐似的,叫人好没滋味……”
“啊,你说,你说。”白贾氏只好耐着性子,听祁娇娇神采飞扬地演说。
“我可说了。年纪十六花骨朵,人样好的没法说。读过百家姓,认得千字文,隰州北川有名声。她的名字叫刘灵灵,是我表姐的独生女。”
“又唱上了!你就不能正经说?”
祁娇娇在娘家时,爱扭秧歌能唱戏,能说会道出了名。因为这个,给白永忍提亲时,白贾氏死活不放话。可是白永忍偏偏爱上这个野女子,寻死觅活要成亲,白贾氏不允,竟闹到出走不归的地步,白贾氏这才被迫许下这门亲事。不过,开出了一个苛刻条件:过门后不许祁娇娇唱戏扭秧歌。白贾氏不由想到祁娇娇那些事,就轻蔑地说:“你叫祁娇娇,她叫刘灵灵,你们姨姨和外甥挺般配的啊。”
祁娇娇知道,她在奶奶眼里没有多少分量,想给三娃成一桩亲事修一座庙,借以抬高她在白家的地位,也好和步步上升的男人相映衬,演一出夫唱妇随的“二人台”。所以,奶奶这话,不仅轻视了她,也小看了灵灵。就说:“奶奶是笑话孙媳妇哩!灵灵要人品,有人品,要文才,有文才,我哪里敢和人家比?我要提亲,也要提个和三娃不相上下的才行。”
白贾氏笑了笑,打断祁娇娇的话:“人人都说你能不够,世上还有比你更能的人?”
“看奶奶说到哪里去了,我能,只能在嘴上,其实心里可笨着呢!人家灵,不只灵在外表,还灵在心里。”
白贾氏想,有你一个祁娇娇就够了,还敢再来个刘灵灵,一个娇滴滴,一个灵蛋蛋,娇上加灵,还不让你们姨姨外甥把白家掩盖得黯淡无光了!就说:“让我再想想。再说,不知你三弟可能中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是奶奶做主,比父母又高了一层,只要您看中,命上加令,他还有甚好说的。”
本来,白贾氏不打算让她的三娃在备考的节骨眼上谈婚论嫁。可是,经不住祁娇娇这么一说,心里不觉动了动,就和白永和说了。没想到被白永和一口回绝。理由是:二嫂轻薄,她看下的女子不会比她稳重多少。英雄所见略同,不提也罢。奶奶、孙子俩秋风过耳,没当回事,祁娇娇举荐的刘灵灵,便被无情地封杀了。
奶奶说:“也好。任她再是天仙玉女咱也不提了,就一心备考去吧。”
白永和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白贾氏觉得,她的话像被放到二梁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是什么事!就问白永和:“奶奶的话听见了没有?”
原来,白永和的心早飞到黄河对面,飞到心上人那里去了。
这两天,不断有消息钻进他耳朵里。说爱丹家说客盈门,特别是延安府那户人家催得很紧,还放出话来,就是搬上金山银山,也要把爱丹娶过门来。还说,爱丹自上次被三少爷相救,一直心怀感念,把上门的媒人都谢绝了,专等三少爷上门提亲呢!原本和奶奶说好暂时不提亲事,眼见得爱丹那里媒人不断,如果我再不表白,说不准事情会有变故,即使是出去备考也安不下心来。要提亲吧,自己哪里也不愿意,怎么偏偏就提他救了的爱丹呢?正琢磨着,听奶奶高声问话,这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啊,什么?”
“奶奶的话听见了没有?”
“哦,听见了。”
“说的是甚?”
“哦,不提了,不提了。可是——”
“可是甚?”
白永和欲言又止,不知咋说才好。
白贾氏见三娃魂不守舍,知道他有心思。自那日爱丹遇险小住白家,三娃前后奔忙,左右伺候,比伺候亲奶奶还要用心,小心眼岂能瞒得过她?见三娃愣在那里,就问:“看你心神不安的样子,是不是有心思?”
白永和心头狂跳,脸上灼烧,忙说:“没甚,没甚。”
“自上次救了那个叫爱丹的女子,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你当我不知情?奶奶迟迟不给你成婚,就是为了你能出人头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只要你中举了,中进士了,天下好女子还怕挤不破门槛,杨掌柜的野女子哪里能配得上你。”
“人家一点也不野。”
“你哄别人还可以,哄我可不灵。不野,为什么敢赤身裸体下河洗澡?不野,为什么能被山水推走?不野,为什么让几个男人搂着抱着救了起来?可不要打这个女娃的主意,一步走错,步步错!”
白永和不语。
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动过心的他,这次真格动了心,动得他意乱神迷,不能自已。自小对奶奶言听计从的白永和,尽管获益匪浅,但也受累不少。如今长大成人,都行了二十岁冠礼,有了自己的主见。虽说遇事得听命于爷爷、奶奶,但也不能一味地言听计从。不管做了主做不了,这回他要为自己的终身说句话,表个态,也让爷爷、奶奶知道他的存在。二哥能死气白赖地娶了轻浮的祁娇娇,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得清纯可人的杨爱丹?
可是,他毕竟不是白永忍,他是被爷爷、奶奶,特别是奶奶宠惯大并盼他成龙变虎的白永和呀!他犹豫了许久,才嘟哝着说:“要叫我——成亲的话,我宁愿要,要,要延水关杨掌柜的闺女爱丹。”
尽管声音低沉,有点结巴,但白永和明白无误地向他的奶奶发出了一个信号,白贾氏也明白无误地接收到了这个信息。这是白永和早就想说而不敢说,也是白贾氏早有预感而怕成真的事。
白贾氏斩钉截铁地说:“别的都行,惟有杨爱丹不行!”
“为甚?”
“不为甚,她不是你应该找的那种女人。”
“她怎么了?”
“她人野,人野了心不专;她脸太俊,太俊了惹是非!”
“二嫂不野?您不是也让她进了白家的门?”
“她和爱丹不同,你和二哥不同。你二嫂轻浮,你二哥无能,他们是般配的一对。再说,他们这副德行,一辈子出不了永和关。你呢,既有人气,又有才气,是十亩地里一苗谷。只能芝麻开花节节高,不能就着坡坡往下溜。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迟早中举做官的人,一旦衣锦荣归,糟糠之妻会不会下堂?会不会再出一个秦香莲告状?我说的和我做的,都是为了你,你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吗?”
奶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头脑发热的白永和,哪里能听得进去。能得到一个爱丹就知足了,哪会做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不肖之徒?白永和还想与奶奶争辩些什么,奶奶早厌倦地躺在炕上,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