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还未摆脱第一次“病号”的身份,又迅速获得第二次、第三次的“病号”身份,饶是云鸢这样的人也不好意思抓他去当苦力。于是芒种被特批放假养伤。
云鸢知道芒种醒来后来看了他一次,之后又匆匆忙忙离开了。现在奂城一片大乱,惨不忍睹,云鸢身为皇子,有许多事需要他做。
芒种出门见到奂城现今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哪还是繁华的皇城啊,大半都成为了废墟,还好皇宫修得结实才没有倒坍。
这次天灾只是个意外,芒种觉得大概风主也没想到自己陨落后会对人间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或者说是云朔国最初的统治者眼光不好,偏偏选了一位神的沉睡地作为一个国家的中心,被波及也是很正常的。
这几天琉苏陪着芒种,小野几乎一直关在房间里没出来,偶尔出来碰到芒种,也只是简单地询问他的伤势。两人之间关系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境地,自从那天芒种醒来后。
谁都没有说破,芒种也不觉得这种事需要他费心。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身上早已没有了人的温度,他怎么会关心这些温情的事呢?复仇的火焰,才是唯一让他感到温度的东西。
芒种隐隐有意识到小野不再是最初见到的那个一心只想跟着他的弗爇,随着对人情世故了解更多,小野心里装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她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扮演一个“人”的角色了。
他想着以后还是把小野嫁出去好了,就以姐姐或者妹妹的身份。小野毕竟算得上是一个人类女子,不可能一直这样留在他身边。
另一个原因,芒种还是无法消除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留下的阴影。每次和小野说话,他总有一种奇怪的错觉,那个女人就站在小野身后,对着他笑。
这时他就会想起永远无法忘记的场面,那只巨大丑陋可怖的怪兽以压迫之势站临,喷着腐臭气息的青铜獠牙中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空白的双眼紧紧盯着他。
父亲!
云朔国地处北方,才入冬天气就十分寒冷了,这无疑是给处境艰难的云朔国又一个打击。
物资短缺,许多人连方寸的庇身之所都没有,云朔国民心惶惶。
芒种一直呆在云鸢的宫殿里养伤,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听云鸢说了个大概。
几天后,云朔国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一位让芒种意想不到的客人前来拜访他。
屋外飘飞着绒绒细雪,树枝上挂着一层冰棱,司星钦月只着一件单薄白色长袍,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冷,依然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清俊的脸上带着假意的笑容。
他站在门口抖去一身白雪,一掀长袍走进屋里。
下人的房间里没有可以取暖的东西,于是芒种去云鸢那里拿了一壶酒,用水温过后拿上桌子。
芒种一点也不好奇司星钦月是怎么找到他的,更不会问他是怎样进入皇宫这种愚蠢的问题。司星钦月称风主为情敌,那么他至少都已经活了四百岁。芒种只是好奇司星钦月是什么,是不是和风主一样也是一位神,难道说这年头的神都那么普遍,一抓就是一把?
司星钦月一坐下,不说来意,也不多话,直接问:“情敌大人寂息了?”
芒种一愣,想起寂息是对神逝去的隐晦说法,疑惑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司星钦月笑着摇摇头,芒种在他的笑容中看到了自嘲。
“云朔国地动山摇,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冥山,我会不知道么。”司星钦月拿过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
一时间房间里回响着清脆的流水声,仿佛一道清泉滑入冰冷的雪地。
他没有喝下那杯酒,只是低头看酒杯中自己的影子,清澈冒着热气的酒里一只骷髅也在看他。
这样的对视有过多少年了?他早已不记得。
“情敌大人曾经对我下过一个诅咒,一个来自神的诅咒。”司星钦月缓缓道,他放下酒杯,对着芒种伸出左手,摊开白皙的手掌,那手虽白,但几乎被伤痕覆满。
纵横着伤痕的手掌间有一道光印,只是那光印十分暗淡,似乎将要消失。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永生永世,只要他不死,我就不会死不会老。”
“你是人类?”芒种惊讶问。
“对呀……你很惊讶么?”司星钦月笑中带着寒气。
芒种冷不防打了个冷颤,但同时心生不解,如果是让人不老不死,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殊荣吗,怎么会是一个诅咒呢?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永生,这不是任何一个人乞求的吗?”司星钦月语气一转,恢复正常。
芒种顺着他话的意思点了点头。
“当初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类,我的身份是诡辩家,拥有一身秘术、诡术、诡辩术。但后来我伤害了纪小姐,害得她魂飞魄散。”司星钦月道,“情敌大人在暴怒之下,对我说出这个诅咒。我让他痛失爱人,痛苦终生,他就要我陪他同度漫漫长年。”
“起初我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获得别人求之不得的长生不死。过了一百年后,我才明白这是怎样一个令人绝望的诅咒。”
“任何一个人都会怕孤独,活在时间长流中没有知己相伴,那种感觉直把人逼疯。而情敌大人很清楚地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以谎言为假面掩盖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他人真心,所以才下了这个诅咒。”
“而今,这个诅咒的印记正在消失,说明下诅咒的人已经不在了。这也意味着,我的终期将至。”司星钦月垂下眼睑,道。
“可是……这样听来,风主应该很恨你,但听你之前的话,你们似乎关系不错?”芒种有些怀疑司星钦月是不是又在撒谎。
“两百年前,我去找他,情敌大人原谅了我的过错。我们一起喝了一次酒,过往算是烟消云散,毕竟曾经的人只剩下我们两个。”
芒种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你说你死期将至,难道不是迅速衰老死亡这类的吗?”
“应该不是。我认为是由人事或天祸致死,最有可能是因为人事。我可能是在不久后就去死,亦有可能还要过许久才会死。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所以我要去等死了。”司星钦月这样说着,脸上的表情是有些如释重负的愉悦。
芒种冷漠的眼睛流露出一丝诧异,司星钦月面对死能够如此坦然,看来他确实是孤独得太久了,不然也不会对“死亡”表现出那么明显的渴望。
“没有见到情敌大人最后一面实属遗憾,那么就替他再帮你最后一次。”司星钦月说,“你可能不知道吧,猞怛泐已经全教尽灭了。”
“什么?”一道惊雷落下,芒种愕然抬头看着司星钦月。
司星钦月淡淡地笑了笑,道:“昨天发生的事情,我和燕大人联手,借冗为的猤焚让猞怛泐灭门,除去少数外出的教众,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为什么?难道丞相不是猞怛泐的教主吗?他为什么要……灭掉自己的下属?”芒种不解地问。
他想起几天前燕连恒确实提过一次,但那时他没放在心上。
“猞怛泐是我无聊时创建的,但我不会亲自当教主,于是寻找有能力的人当教主。如果一个人杀掉教主,那么这个人就可以当教主。”司星钦月说,“上一任猞怛泐教主在我的煽动之下,妄想与那时初为相的燕大人一决高下。可惜,技不如人,他死在燕大人手中。于是我请燕大人继任猞怛泐教主。”
芒种仔细想了一下,说:“照此看来,丞相并不想做这个教主。”
司星钦月温儒地一笑,道:“正是,这算是我逼迫燕大人接受猞怛泐教主之位,他心里一直有不满呢。何况猞怛泐是江湖闻名的邪教,燕大人更是不想扯上关系的,所以这么久都没人知道他才是猞怛泐教主。”
芒种看着司星钦月笑得像狐狸一样,默默无语。能让燕连恒栽跟头,司星钦月还是有点能耐的。
“燕大人一直想找机会除掉猞怛泐,但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冗为正是一个很好的契机,于是燕大人借冗为之手,制造了这起灭门之事。虽说冗为是灭除邪教,但有上凌宗的事在先,只会让天下人觉得,冗为是在功成名就后除掉同盟,并且会让其他同盟惶惶不安,生怕自己就是下一个猞怛泐。”
“你为什么不阻止?”
“因为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还不如顺水推舟帮助燕连恒,这不也帮了你么。”司星钦月毫不介意地笑。
“你真想得开……”
“是吗?你也这样认为?其实我一直都想得很开。”司星钦月很自然地接受了芒种的称赞。
芒种再次无语。他发现司星钦月的“自知之明”总能把人说到无言以对。
“好了,不说闹了。最后一件重要的事,关系你的性命,你可要仔细听好了。”司星钦月看着芒种黑掉了一半的冰山脸,微微笑道。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莫名的神秘,芒种不由得诧异地抬头,正看见司星钦月微笑的脸,让人心生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