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的人和琉族的人都离开后,荻莞指挥着上凌宗的人去大致打扫席禹教,把活着的人聚集到一起,然后清点席禹教余留的财物、功法秘籍、名剑名刀之类的。
做得差不多后,一行人才向着山下走去。
白冥莽走在最前,身形挺拔,眼神漠然如坚冰。他这副样子,完全不像是才赢了的那个人,倒像是去特意收尸的。
宗主一言不发,满脸肃穆,其他人也不敢大声喧哗,得意忘形,只得低着头安安静静跟在后面。
收尸的另有人在,这个时候就体现了云鸢派的人的重要性。
历史总是呈现一种出奇的相似,当年上凌宗被灭后,是皇族的人处理后事,现在席禹教被解散后,依然是皇族的人来收拾。
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动荡的王朝,永远没有什么纯粹的江湖,任何一件事,都会与皇权扯上联系,任何一种抉择,都必须在皇权的掌控下。
每个国家都妄图吞食对方,要想吞并他人,自己内部就不能先乱,所以江湖是绝对不能够违逆朝廷的。云鸢最初得知他的身份,并且会找上他,估计也是抱有这种想法。
与其扶持一个既强大又想独立的人,不如找一个能够掌控的加以支持。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不管是白冥莽,还是云鸢自己,都处在一种劣势的环境中。这种决定也是需要一种孤掷一注的勇气,偏偏云鸢是这样的一个赌徒,他什么都敢赌,在生死之间赌得多了,自然也就习惯了,但是别人没有他这样的气魄,当然赢不了他。
是了,该去见见云鸢了。
在山下见到了朝廷军,领头的人让白冥莽微微惊讶,没想到竟然是一个熟人,只不过这个人似乎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从内到外,从内部的灵魂,再到外部散发出来的气质,都和以前没有一点相似,唯独脸还是一样的。
白冥莽怀疑是孪生兄弟,刚想问问,没想到对方先一步开口道:“白冥宗主,在下沈言麟,特来助上凌宗。”
说完后不等回答,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转身离开。
沈言麟?沈辞临?这是什么关系?
白冥莽一愣。这种态度,绝对不会是沈辞临,空有一个相似的模子,但内里的灵魂完全不是一个人。
沈辞临不论如何都是彬彬有礼的,像是画中走出的温润公子,他总会好言对人。不过正是因为像是画中走出的,才惶让人不辨真假,让人不知道他的有礼,是真情,还是假意。
而现在这个人,却远远地让人察觉出一种不易亲近,有点像白冥莽的性子。但又有不同,白冥莽是继承了他父亲的性格,而这个人,则是一种原本应该是个清雅公子,却被逼得不得不去执剑嗜血,为了某些理由强迫去改变自己,背离原本的自己,也远离了人群。
沈言麟?沈辞临?
白冥莽想着马上就可以见到云鸢了,到时候去问问。
那个叫沈言麟的人带人上了山,其他也没有上凌宗的事了。想了一想,白冥莽还是决定先回去一趟,再去奂城。
人分为两拨,一部分负责押送从席禹教带走的东西,另外一部分则跟着白冥莽先行离开。他本来是想让荻莞负责押送东西,但是荻莞却坚持着跟他一起走。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过于吓人了,这一路荻莞都是以一种战战兢兢的眼神注意他,时不时回过头打量他一眼,大概是生怕他随时都会倒下去。
荻莞本来是想用一种隐蔽的姿态时刻注意着白冥莽的情况,但是他又掩饰不好,每次都对上白冥莽一双无情绪甚至是无生气的眼睛,然后尴尬地转过头。
白冥莽有些好笑,本来想让荻莞不要这么高度警惕,但这回去的一路他确实是在逞强,想想看还是算了。
看来他的伤势已经严重到无法遮掩的地步,连荻莞都可以从他的脸色直接看出来。
逞强的结果就是,刚一进了上凌宗的大门,他就直勾勾地栽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次昏迷了五天,醒过来的时候,白冥莽感觉有人捏着他的鼻子在往嘴里灌着什么东西。
他呛了一下,咳嗽几声睁开眼,正好看见床边坐着何弦意,荻莞站在他旁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面放着几只碗。
何弦意把手里的这碗药给白冥莽喝完后,招手让荻莞又换上一碗,看见白冥莽醒了,把碗往他面前一递:“自己喝?”
“照你这种喂法,我恐怕没多久就要归西了。”白冥莽推开他,自己坐起身来,咳出呛在喉咙深处的药汁,一股苦涩之意瞬间让他再次咳嗽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这么难喝?”
“嘿,你小子还嫌弃。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何弦意拍了他脑门一下,把药碗塞进他手里,“我每天要给你灌十碗,不喝完十碗就没有效果,你看这五天我这么任劳任怨地照顾你,你还一点都不领情。”
五天,每天十碗。白冥莽默默地算了一下,也就是说,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一共喝了这种药足足五十碗。
“这是什么?”
“馥草花,我从医尊的山谷里得来的,一直留着我都舍不得用,拿给你当水一样喝。”何弦意拉着白冥莽看了看他的伤势,“嗯,还是有点效果的。”
白冥莽扯开手上包着的一条绷带,下面的伤口已经结痂了,留得伤痕还在,好在不会太影响行动。
上一次被琉永靖打伤,十多天之后伤口才有了愈合的迹象,现在他这么重的伤可以在五天之内愈合,足见何弦意这药的功效。
“都是快当新郎的人了,总不能一身伤痕累累就去接新娘吧,到时候别人看到说我们上凌宗太寒渗人了。”何弦意用鼻子哼出一声鄙视,“你不喝这药,就等着到时候浑身渗血去见人吧。”
白冥莽默默地低下头,把手中药碗中的药一饮而尽,荻莞很会看人眼色地走上来给他换了一碗。
“这草的作用就是疗伤?”他忽然想起问。
“草?花!”何弦意敲了敲他的头,“我留着来酿酒的。”
“……”白冥莽喝药的动作一顿。
“快点喝,别磨蹭!”何弦意很有监工精神地催促道,“用这个可以酿出天下名酒‘初匆’,那可是我彩烟楼的一大特色。”
“是药酒。”荻莞在一旁道。
听到荻莞这一句话,白冥莽更加不想说话了,低头匆匆忙忙把药喝完,碗一扔就下了床。
“年轻人就是身体好,随便休息休息又可以活蹦乱跳能打能抗了。”何弦意用着有些羡慕的语气叹了一声。
“宗主要出去吗?”荻莞问道。
白冥莽把衣服披在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及早去一趟奂城,然后回来处理宗内的事务。”
何弦意却将他一把拉住:“哎,等等——荻莞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他说。”
荻莞点点头,端了托盘走出去,还带上了门。白冥莽问:“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别的事,就是有关于哥暕灵。他被救回来后,处理伤势时大夫发现有些严重,席禹教那些人下手有些狠毒了,伤到了某些经脉。
“要不是有你教的内力心法护着,他可能直接就一命呜呼了……”何弦意说,“但是毕竟伤得太重,对他以后习武会有多多少少的影响,我看,这条命是捡回来了,但是也成不了什么大为。”
一命呜呼这个词让白冥莽微微皱眉。
“但不知道谁嘴巴漏了,现在已经不少人知道哥暕灵继承了你的内力心法,都流传着他要继承宗主的说法。”何弦意接着说,“你知道的,现在荻莞在上凌宗里很是得人心,不少人都觉得他才是继承你衣钵的人,让一个众人都不怎么熟悉的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宗主继承人之位,怕是人心不服。”
“轻而易举?”白冥莽冷笑着盯着何弦意的眼睛,“你觉得他是轻而易举?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吗?”
他似乎是真的动怒了,眼中和周身气势都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寒意,紧紧地压迫在人头上,声音低沉得可怕。
何弦意倒是不怎么害怕,毕竟也是活了那么久的人了,不会因为别人的这种发怒而感到胆怯:“我感觉你是在维护着你这位师兄,不过你上次也说了,他是你过去唯一熟识、现在还能留下来的人,我觉着你的行为也可以理解,但是……你现在可以护着他一时,等你死了,荻莞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外面一眼。白冥莽倒没有那么在意,说话也不会藏着压着:“我回来处理这件事,到时候自会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何弦意有些好奇了:“看来你早就想好了?哎,能不能先给我说说看,我听外面的人好像走了……”
白冥莽不悦地皱起眉,一挥袖子道:“啰嗦!你怎么这么话多?一句话可以说清楚,你要分成十句说!”
他发现何弦意这家伙的特性就是话多,而且都还是废话,成天没个正经就知道拉着人扯东扯西,明明很简略的一个意思,他偏要显得自己文绉绉的,说一大堆没用话出来。
真是有点受不了。
“吼什么吼,你那是对待长辈的态度吗?”何弦意说,“说你两句就不想听了,你还是搞紧滚蛋吧。”
还有理了,他的地盘,让他滚?
话虽如此,白冥莽还是滚到了奂城。
早上从祁城出发,他没用多长时间就到了,到了皇都后没急着去宫里,而是在城里随意晃了起来。
算算时间,离开这里大概已经快三年了,这三年一直在席禹教呆着,反倒对生活了近五年的皇都都有些生疏了。
这也无怪乎他,走的时候奂城就各处在修修补补,现在看来有了许多变动,让人都有些分不清是熟悉还是陌生。
不过大的模子还在,根基这些还都是他熟识的,让他不至于走在这里会迷路。
这里是皇都,依然繁华如故,热闹的不只是人,还是蜿蜒数里穿城而过的简水中,飘落的细碎月桂花。在此地生活着,见惯了歌舞升平,夜夜笙歌,几乎将要忘记这并非是盛世,而是被粉饰出来的太平景象。
人们都只看得到落花飘零水中一刹那的美感,惋惜它的逝去,吟唱“花自飘零水自流”,却看不到它在水中飘荡,最终一点点腐蚀去。
至极至盛,然而却忘记了,水到终点的边境,两国交界的地方,却是纷争多年。
白冥莽蹲在岸边看了一会儿水,若放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有这个闲心,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发奇想要在这里发呆。
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小野进了奂城,后来,为了下水救她,被水带出了奂城。
现在,终于又回来了。
不得不感慨一声人生无常,好像这么多年兜兜转转,最终还是绕了回来,这一切都是有一个最初的因,造就了后面一切的果。
他望着平静的流水,想着当初自己就是在其中浮浮沉沉,任由命运把他带往一个未知的方向。
手在水里划拉了几下,波光嶙峋间,他的脸倒映着不是很清晰,另外一个人巧笑倩兮的模样浮了出来。
“我来看你了。”他在心里默默想道。
直到日落后,白冥莽才站在了皇宫外,抬头仰望威严肃穆的城墙。
如今站在这里,没有进皇宫的通行证,他也不需要再考虑从“找人把自己带进去”和“自己翻进去”中纠结选择一个,因为两种方法都可行。
不过一直站在皇宫前,什么都不做也就是默默看着,也足以引起守卫的注意。
在他们过来问询之前,白冥莽又默默地离开了,他决定还是翻进去。
这种行为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如果被人发现可能会很尴尬,但是人生死一场,不做点没做过的事,未免有些可惜了。
白冥莽躲过明面上的皇宫守卫,跃上了一处很高大的宫殿的屋顶,他知道暗处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但是也不担心。
以前他和云鸢,带着小野经常爬到这里来看风景,有时候小野没有跟来,他就和云鸢一人带一坛酒,坐在夜风清凉中,毫无形象可言地喝酒。
反正两人酒量都好,也不怎么容易喝醉。不过有一次云鸢好像心情很不好,把白冥莽的酒抢来喝了,结果喝得有些手脚不听指挥,下去的时候差点没有摔死。
回想起过去的事,白冥莽忍不住自己就笑了起来。
他想,如果还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定要好好珍惜,那可能就是最后一次。
坐在屋顶上,从这个方向,正好可以看见皇陵的一角。他坐了一会儿,就跳下去,轻盈地绕过皇陵外的守卫,进了深处。
沿着记忆中的路,他寻到了那尊小小的墓碑所在的地方,拂开路上当道的茂密枝叶,踩过郁郁葱葱的低矮灌木,就看到了。
看它依然安静如故地在那里,不知道为何心中一阵伤感,或许是死期将近,总是控制不住一些低落的情绪。
他靠近一些,就如故人来见,仿佛会有说不尽的话,但是不知道从何开口。
最后,他想了一想,说:“难得来看看你,不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如何。”
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是多虑了吧,在这个地方……谁能来打扰你的清静?”
最后站起身来,犹豫了许久才说:“那就这样吧,以后有空我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