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也罢,尘世纷扰多,何苦久长湄水中,不得离而不得陷。”
白冥莽提着一口气,脸上像是被冻住了,然后再一点点裂开。
他的手在半空中悬着,手里空落落的,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但就算是那一点衣角也从他的指尖划过,有一种凉薄的细腻之感,鼓动着风擦过空中。
“不……”
他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眼睁睁地看着她如同一叶飘零的落叶,落入无底的深渊。
和着她的歌,带着她一生短暂又痛苦的经历。
终于结束了。
“最是静思真谛最难得,既然愁难一樽解,不如归去沉霜中。”
白冥莽晃了晃身体,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想跟着跳下去的。
但尘世中还有一个人拉住了他。
“不要走……就算你要走,也请让我陪你一起。”
琉苏从后面死死抱住他,轻声哭道。
“宗主!”
有人喊了一句。
“宗主!”
更多的人喊了起来。
“宗主!宗主!”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喊着他。
白冥莽眨了眨已经干涩的眼,回过神来,握住琉苏的手,看着众人。
活着的人不说话,死去的人再也不能说话,到处是安安静静的,等着白冥莽说话。
四处一片寂静,偶尔有火焰噼里啪啦的炸开声,死去的席禹教的人七零八落,尸体散落在席禹教的每一个角落,皆是被人所杀。
像极了当日上凌宗的情形,现在这些人终于也得到了报应。
为什么他没有感觉到期望之中的喜悦呢?也没有预料之中的解脱。
冤冤相报何时了……今天死在他手下的这些亡魂,何尝不是昨天死在他们手中上凌宗亡魂的写照?
上凌宗的亡魂会催促着一个他前去复仇,谁又能够说得准,席禹教的亡魂会不会催促另外一个他来向上凌宗复仇?
他是为了什么……?
人的一生永远不可能一直圆满,饶是天空明月也会有阴晴圆缺,遗憾与爱恨情仇横贯短暂的一世。但唯有在死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做烟云消散去,所有都不复存在。
当重生之后,这条命就不再属于他,这条路该如何走也不该他说了算。就连最后,连自己活这十年的目的也不知道了,更不用说寻找什么意义。
一处忧愁无人解对酒长歌无人和,两滴赤血谁人可见洒秋枫,三点轻翩影浮月下水中,四梦别年经久无处诉衷情。
长久的沉默后,白冥莽才开口道:“所有人都住手,不要继续杀人。死了的人,好好安葬,活着的人,分别进行处理。席禹教,解散,把这个地方封了,属于上凌宗的东西,全部带走,其他就全部散发给活着的人。”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是没想到白冥莽会做出这种决定。
相比起当年九大宗门对上凌宗所做的,太仁慈了。
“他们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必再继续缠斗不休了。”白冥莽说着。
他转身朝燕兰兮和傺黎公主行了一礼,道:“多谢二位的出手相助,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承你们的恩情,才有我的今天。”
燕兰兮摇着扇子笑道:“大恩不言谢,你这样倒是见外了。比起你这样客客气气的,我们反而更在意你不客气呢。”
“不管怎样,谢谢二字应当说的。”白冥莽微笑道。
“那我们应了。”燕兰兮点点头,“银泓国战事吃紧,我和公主出来也有一段时日了,必须尽早回去。”
“所以我们打算就此别过,等到那边事情处理完,再来看你,帮你建好上凌宗。”傺黎公主在一旁说。
“要不要我送送……”
燕兰兮大笑起来,在白冥莽肩上击了一拳:“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我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愿走就走,愿留便留,要想来了我们自己也可以来,保准你还不知道!”
白冥莽微微摇头,想也是自己多虑了,于是也笑起来:“那好,你们可要偷偷的来,给我一个惊喜。”
燕兰兮点点头,傺黎公主似乎有些不舍,走上前来,像每一次分别时那样,抱了抱他:“莽哥,你可要好好的,等到下次见面,我们一个都不能少。”
白冥莽一愣,随即笑起来,在她头上摸了摸:“那是自然,岂止不能少,还要多起来是不是?你和七哥什么时候才能添一个小的?”
傺黎公主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眼神,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燕兰兮晃着扇子啧啧道:“阿莽,你现在居然会打趣起我来了。”
周围一众的人都大笑起来,在这一片笑声中,燕兰兮遣散自己手下的刺客,拉着傺黎公主慢悠悠地朝山下走去。
两个背影,一高一矮,一红一白,悠悠哉哉,倒像是一对神仙眷侣,在万华落尽的地狱中,来去自如飘然离去。
白冥莽收回目光,又对以琉永靖为首的琉族羽飘士行了一礼以示谢意,琉永靖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回礼:“不敢当,这是我们应做的。”
“我记得前几次和琉兄的见面都不甚愉快,这会儿你我倒是客气了。”白冥莽说。
“也是你先客气,”琉永靖说,“我们只是奉令前来,也当不起你这个人情。”
琉苏在一旁拉了拉白冥莽的衣袖:“真的是见外了。”
白冥莽淡淡地笑了笑,也不再勉强,说:“你还是先回函御城,我把这边的事情差不多处理一下,就去准备提亲的事。”
琉苏也知道他此刻心里必定是惶惶的,从那时毕乙的死开始,他脸上虽然还是习惯性不带表情,但是明显感觉得出来,他的心态另外一种变化。
就像是阅尽了沧桑,见惯了生死,最后独剩下一片茫然。亦或者说是,一直以来的目标被实现了,自此之后他不需要负担得太多,反而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惴惴不安。
他的这次重生,本就是为了复仇,当这个目的达到后,再也不需要他负担什么责任,也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才会如此茫然。
而在最后,毕乙的死给了他最后的、最沉重的打击。
其实白冥莽此刻的心态和琉苏想的差不多,毕乙的纵身一跃唤起了他对于自己死亡将近的醒悟。
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当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却要数着剩下的时日慢慢等死。
这又是另外一种不同于看着自己被杀死,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同为惶恐,但是后者似乎来得更加可怕。
琉苏不知道应当如何安慰他,只得抓紧了他的手:“阿莽……有我在……”
白冥莽忽然微微睁大了眼,像是一时间被某种惊讶摄取了魂魄,平静冷漠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失魂落魄的表情。
“不管怎么样……只要你知道,我一直都在,就够了。”琉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就算是死也不要怕,我会在的。”
白冥莽回过神来,无言地笑了笑,没有拒绝,或者说是不相信以至于不在意。
“我这就回去,等着你来娶我。”琉苏放开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转身走到琉永靖身边。
她恋恋不舍地回望着白冥莽,直到离开,依然扭过头去看独自站在一地血腥中的白冥莽,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色,那些焰火将光与影照在他的脸上,像是化成的手,一点一点轻抚在他的脸侧。
仿佛他只能一个人站在那里,他站的那个地方,就是地狱,再向外走一步,就是人间,但是他只能被困在那里,再也不可能走出去。
困在地狱的怨魂,都向往着外面那个有阳光、有生气的地方,只恨不得魂飞魄散也要出去,他却不挣扎。
可能是知道,不管怎么样,哪怕身处人间,脚下站的也是地狱的土地。
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遇到白冥莽的时候,看着他的背影离去,也总是有一种他随时都会像烟云一般消散去的错觉。
后来那么久她都在试图试图追逐他的脚步,却从不见他停下脚步。
现在他终于肯停下来等等她了,又怎能如此就让他独自离开呢?
不论怎么样,她都不会再放手。
琉苏一步一回头地看着他,男人注意到她的视线,迟疑片刻,抬起手挥了挥。
今日暂时有分离,来日再无生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