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
宗派自王朝建立起便兴起,从上三朝到现今潋望王朝,大大小小的宗派数之不尽。有的宗派辉煌一时,泯灭在时光的尘埃中;有的宗派历经风雨,发展强大。现今王朝中存在不少古老宗派,如上凌宗,在缭曲王朝时建立,到今天已有几百年历史,是江湖闻名的一大宗门;也有新兴的无名小教,靠着几个有点武艺的领头人撑起门面,就如,席禹教。
在综城以东的合沽山,席禹教的建教之地。西乌河从合沽山山顶流下,贯穿整个山峰,它的尽头是一个从未干涸过的湖。
当初冗为招募了一些对江湖一知半解的人,宣布建立席禹教,然后带着教中众人四处寻找落脚之处。他们来到合沽山的山顶,看见了这口湖。这时,湖中浮起一个金色的大字,“冗”。众人惶恐,以为是鬼神之力,皆伏跪膜拜。冗为十分高兴,于是将合沽山作为席禹教的建教之地,并把这口湖命为席禹湖。
冗为用四年的时间初步建起席禹教的驻地,散尽家财,不容易地有了一点好名声。但让他苦恼的是,外界关于他不好一面的流传多于好的一面。
他这年四十五岁,建立了席禹教,这个新生而且弱小的宗派,没有十分强大的领袖,弱得连其他宗派都不屑来摧毁。有见识过冗为武功的人,看得出他的武功不纯,糅合许多门派武功。江湖上称这种为杂家。
其实席禹教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弱,冗为的大部分武功,师承正派上凌宗,在二十岁之前,冗为学武杂家。在冗为之下,也有几个武功并不差的人。
冗为有一个女儿,名叫毕乙,六岁大,还有一个儿子,冗尚严,仅有两岁大。冗为的夫人,在一年前死于冗为的仇家之手,那时冗尚严还小,并不有印象,现在他被席禹教教中长辈管教着。
在天气好的时候,冗为会带着毕乙在山中练剑。毕乙拿着他的佩剑,曙云。这把剑是冗为从上凌宗带出,相传削铁如泥。冗为拿着一把木剑和毕乙比试,指点她的剑术。毕乙身上有许多青紫的淤痕,不管她怎么努力却连冗为的衣角都碰不到。起初几次毕乙被打后,哭得很伤心,这时冗为就放下木剑,抱着她在树林中走。等到毕乙停止哭泣后,他们又重新开始练武。长期熟悉之后,毕乙也就没那么害怕挨打了。
这片空地被高大的玉琼树、玑夏树包围着,齐鸠鸟在重叠的树枝中鸣叫着,悠扬婉转。阳光从树林上方泄下,枝叶的阴影拼接在地上,一半破碎,一半缠绕。长着绒毛的不知名的虫子抖着脚,从阴影中的一片枯叶上爬过,悠闲至哉。毕乙低着头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抬脚把那片枯叶连同那只虫踹开,同龄人天真的本性在她身上没有泯灭。
毕乙右手拿着曙云,左手拿着父亲的木剑,把它削成了那只虫的模样。冗为背着手站在她旁边看着,偶尔指点她几句。
那个男人来的时候,站在树荫的灌木丛旁。毕乙抬起头用那双和她母亲很像的眼睛看着男人,清澈澄黑的眼瞳倒映出他的样子。冗为抬了抬眼,说:“什么事?”
男人抬手向他行礼,袖子遮住了脸。待他缓缓抬头,双眼从宽大的袖子下移出,那当中,是比恐惧还要沉重的阴翳。
冗为抱着毕乙,走在或明或暗、阴影凌乱的径道上,身后跟着刚才那个男人。冗为的眉头紧锁着,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几个农妇挑着担,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神色惊恐地匆匆瞥了他们一眼。冗为看了看她们,注意到她们的桶中并没有水。
冗为走到西乌河旁时,水色早已变得暗淡。他们沿着河向上走,河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基本可以辨出是血的颜色。他们终于走到了众人围住的河岸旁,却没有看见被围观的东西。毕乙手中握着那只木头刻的虫子,好奇地盯着众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人围在这里。
众人见冗为出现,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同时都低着头。冗为的步伐沉稳而缓慢,走到河边,看到了那个东西——
毕乙尖叫了一声,手中木剑改造的虫哐当一下砸在地上。冗为下意识把她的头转了一个方向,压进自己的怀里。
毕乙大声哭了起来,冗为低着头盯着掉在地上的木虫,头脑中既是一片空白,又是杂乱如麻。
他转过身,把还在哭泣的毕乙交给一个下人。
“那个东西”,与其说是一个怪物,不如说是,一个狮子模样的怪兽,和一个死相极惨的男人。他们顺着河流漂了下来,被卡在河中两块石头之间。周围一片清澈的河水,已被染上了浓绛的红色。那头怪兽有狮子的外形,却比普通狮子大一倍,额头中央一只大眼,已变成了烂肉,无鼻,嘴突露出一口青铜质的牙,有六条腿,多出的两条腿,从脖子处畸形地伸出。
它已经死了,被人用利器一刀从头砍到尾。颅脑被劈开,肚子被撕破,内脏流了出来,在河水中浮浮沉沉。
在怪兽的背上是那个死相极惨的男人,他的双眼呈现铅泽,无声地望着天空。他的脸被一刀从中斜着劈开,暴露出碎裂的面骨,脖子下延伸出一条伤痕到胸口,巨大而且深,依稀可见被水泡得发白、烂泥一样的心脏。
这一人一兽,令小小的席禹教躁动起来。
身后传来几位教中年龄稍长老人的争执声,大概内容就是如何处置“它们”。冗为只觉得胃里一片翻滚,他也杀过不少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心的场面,血腥的气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嗅觉,让他更想作呕。他烦躁起来,想叫那几个嘈杂得如乌鸦的老头闭嘴,却猛地发现周围一切的声音变得遥远。
冗为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他抬起头,眼前的西乌河和“它们”都不见了,脚下只延伸出一片白雪覆盖的平原,纷纷扬扬的大雪模糊了他的视线。
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三个人影:中年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对面是一个年轻男人。小男孩对着年轻男人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随中年人向东离去。
在小男孩转身的一瞬间,冗为看清了他的脸,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雪下得大了,那个年轻男人在雪地中伫立不动,凝视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男人缓缓地转过了身,看着冗为。
冗为的心在那一刻提到了喉咙:“……你?”
在那只怪兽背上死去的男人,此时看着冗为,笑着露出了一口森白的牙。他向冗为走了过来,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黑色的短刀。冗为浑身冒着冷汗,发现自己手脚僵硬,动弹不了一分。
他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刀挥了过来,眼中露出绝望的光。
冗为从那个男人手中得到了这个,“怪物”。
一个不应该存在于世的怪物。
那条被染成红色的西乌河旁,那个他明明看见已经死去的男人,毫发无伤地醒了过来,举刀砍向他。
男人并没有杀死他,刀刺中了他的额头,流出的鲜血填满刀身的凹槽时,他像是从一个梦中醒来,却又立马进入另一个梦。这个梦中,仍旧没有席禹教的众人,多了那只河中浮沉的死去的怪兽。
男人猛地一甩手,刀钉进了河中怪兽的心脏。
冗为怀疑他眼花了,可是他很清楚地看到,怪兽身上的伤口在愈合,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它就是河中心的一个漩涡,与清澈河水混在一起的鲜血,被一股力量剥离,重新回到它的身体中。
冗为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神迹的一幕。他活了四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今天的景象着实让他难以置信,完全颠覆了以前他对世界的认知。
“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冗为想了想,觉得这话是在跟自己说。
“刚才那个男孩,就是曾经柳家的大公子,如今的上凌宗宗主白冥容。”
冗为吃惊,怪说不得他看着那男孩眼熟。
“你看到的是我的记忆,二十多年前,我指点柳家大公子,拜了上一任上凌宗宗主为师。”男人轻声叹了一口气,“罢了,也不是大事。”
西乌河重新恢复清澈时,怪兽也睁开了泛着红光的眼,目光缓缓地扫过男人和冗为。冗为浑身发抖,被怪兽的目光扫过的时候,如同神睁开了眼,俯视众生。
它口中发出很低的呜声,爬上了岸,伏跪在男人脚边。
男人低身摸了摸它湿漉漉的皮毛,说:“本来你不应该看到这些。”
“不过既然是我污了你的河在先,”男人笑了笑,“那么,它送给你,作为赔礼。”
“你说……什么?”冗为惊讶地张大了嘴,有些无法理解。
这男人说要把这怪兽送给他?冗为闭嘴打了个冷颤。他现在只求男人能快点离开这里,不要再吓他了。
“它是觊兽猤焚,人界不应存在,被视为怪兽。”男人说,“但是它很嗜血,是个很好的杀人武器。人毕竟是太弱了,你最多可以使用猤焚的第二阶段。”
“第二阶段……它、它力量怎么样?”冗为结结巴巴地问。在听到杀人武器时,他的恐惧被巨大的喜悦和贪婪覆盖了。
绝佳的……杀人武器,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它的一步,可以将一个人碾碎;它的牙,可以咬开钢铁;它的皮肤,刀剑不入。”男人含笑看了他一眼,笑容意味不明。
冗为大喜,眼带贪婪地望着忠诚地跪在男人脚边的猤焚。
“我用你的血和它结成了契约,它只听命于你。”男人看着清澈见底的西乌河,“它留在你的额头中,需要时便唤它出来。”
“是是。”冗为忙不迭地点头,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觊兽是个好东西,善用它,不可……”
男人的话和身影一同消失在林中弥漫出的白雾中,他最后一句话,冗为没听太清。
当冗为回神时,发现自己置身于席禹教的众人中。席禹教的众人围着他,惊讶地对着西乌河指指点点。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就当出现了幻觉。还不去做自己的事?”冗为冷着一张脸,抬眼望了望清澈如常的西乌河,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这么多人同时出现幻觉?众人面面相觑。可教主的话又不能不听,于是纷纷散开了去。
回到屋里,冗为插上门闩,站在镜前仔细观察自己的额头。果然,他在镜中自己的额头上,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火焰状的红色纹样。
原来不是梦啊。
他试着回想那个像梦的现实,发现除了没听清男人的最后一句话,还想不起男人的脸。他明明很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的脸,可是无论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但是,那并不重要。
镜中的人缓缓地露出一个笑,犹如恶鬼在一点一点占据他的身体。
席禹教的人发现他们的教主似乎变了。
以前教主一直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念,从来不去招惹谁。可如今,他经常一个人出去,毁灭和吞并一些小的宗门。
众人感到胆战心惊,不知教主有何能力办到。
冗为却感觉好极了,经过一年多的熟悉,他越来越能熟练地使用猤焚了。
他的野心愈来愈大,他把目标定为几个有名气的大宗派。他用尽方法让这几个宗派欠他一个条件。
他在等,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天,他要雄姿英发地回到那个让他日日夜夜怨恨的地方,把他曾经受过的屈辱,一一偿还。
上凌宗!
冗为站在山头,看着远处灯火通煌的上凌宗,笑得疯狂。
十五年了,终于让他等来了这一天。
不知是哪个宗派提出,各大宗门联手,打击江湖一些越来越邪恶猖狂的势力。冗为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上凌宗是第一个响应的宗门。
他把报复的想法告诉了几个欠他条件的宗门,让他们参与会盟,并要求上凌宗把会盟的地点定在上凌宗本驻地。几大宗门不敢相信冗为会有如此惊人的想法,毕竟,江湖第一大宗的名头,不是浪得。
冗为只是让他们做好自己本分工作,他已经订好了计划。每一步怎么走,他都已经想得清清楚楚。
他了解上凌宗,了解白冥容,了解上凌宗一切应对敌侵的防御,甚至是上凌宗那个不为人知的,宗祠的秘密。
邪教猞怛泐,带着与它狼狈为奸的鬼发门,受冗为胁迫的释骨门,与冗为交好的蛮夷古教长夷灼,受冗为恩惠的睚泰教,同样想除掉上凌宗的云源派、雎山观。还有一个不知从何处听说冗为要毁灭上凌宗的魍州燕家,也要跟来。听燕家的意思,似乎对上凌宗没有兴趣,只是为了要一个人。
冗为倒也不在乎他们是要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只要肯出手便好。剩下四个宗门毫不知情,只是纯粹来参加会盟。为了防止他们坏了自己的大事,冗为在通知他们时把会盟的时间推后了一天。
几个宗门都推冗为为领头人,他也没有拒绝。所有都在他的计划中一步一步运转,唯一有一点让冗为十分头疼,就是鬼发门的鬼发女。
这个恶心的妖女,三番两次试探冗为,想从他这里知道什么。有一次冗为着了她的道,说出了上凌宗宗祠掩盖的秘密。如果没有猤焚让他清醒过来,他可能会把计划全盘托出。
清醒过来的冗为狠狠地扇了那个女人一巴掌,若不是猞怛泐的人苦苦相求,只怕他会撕碎鬼发女。
上凌宗灭门,天下为之震惊。
席禹教在这一场并没有名正言顺理由的战争中名扬天下,冗为出尽风头。从上凌宗抢掠的珍宝、名剑、古籍、俘虏送进席禹教,让小小的席禹教规模扩大了不少。
上凌宗毕竟是正派,江湖对它的灭门看法不一,有赞同的,也有反对的,却没有人站出来为上凌宗说句公道话,众人都害怕遭到上凌宗一样的下场。
冗为对世人的评论不屑一顾,不需要他动手,自然会有人抹去流言飞语。联手灭掉上凌宗的九个宗门,除了臭名昭著的猞怛泐和鬼发门,还有六个都是公认的正道门派。
这件事也不过是沸沸扬扬一时,几年之后,上凌宗就会逐渐被世人遗忘,取而代之的,将是更强大的存在。
潋望王朝四百九十三年,上凌宗遭以席禹教为首等九个宗派灭门,上万人口尽余数千人,宗主白冥容,少宗主白冥莽,身死人手。一大古老宗门,毁于一旦,珍宝秘籍尽为人劫。上凌宗驻地大火三日,房屋尽毁。此之遭遇,可悲可叹,九宗派所为,残忍无道,实为世人所遣。
——《潋望王朝·宗派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