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大路呦通呀通我家,我家住在呦梁呀梁山下,山下土肥呦地呀地五亩啊,五亩良田呦种点啥~”李巾帼下了班,嘴里哼着歌儿,悠悠然然地沿着县城的南北大街往家走着。街上的土地被寒风吹得硬邦邦的,两旁的地里堆着麦秸,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妇女臂里挎着一个竹篮子,弯着腰,翻拾地里被漏掉的麦穗儿。沿着两边地里的田埂就能上山,山风一阵一阵地吹。
巾帼抬头看着天,一轮圆圆的月亮高高挂在深蓝的天空中,透明的月亮上,有灰灰的阴影,巾帼知道那是嫦娥的广寒宫,她手里抱着玉兔,凭着玉阑干望着这里。老爹给她讲过,月亮上有桂树,让吴刚砍断了,她想,她可不想做嫦娥,一个人孤零零地,不能种地,不能看漫山遍野的连翘花。
星星一个挨着一个,一闪一闪,巾帼能准确地从漫天的星星里找出北斗星来。她走着,慢慢走着,寒风吹起她油油的头发,吹起她长长的睫毛,吹红了她樱桃一样的嘴,她仿佛能从寒风中听出一首歌儿来。
此时,王仁德也从教室里出来,手里抱着一摞作业本,心里想着:孩子们发音差,主要是不认识单词后面的音标,音标可是学习英语的重要基础,这个学期要下大功夫把音标教好。他沿着校园里面的一排大杨树,一路往家走,用下巴壳压住作业本,防止被风吹跑。
大杨树的尽头是一面大大的屏风墙,上面用红颜色的粉笔大大涂着八个字:“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他心里的骄傲油然而生,都说老师是点燃的蜡烛,吐丝的春蚕,他反而觉得自己像个伟人,站在三尺讲台上的时候,颇像个站在军事地图前的毛主席,嘴里滔滔不绝地讲出知识的时候,也颇有诸葛亮舌辩群儒的风采。
他又觉得自己太自大,竟然把自己比作毛主席,诸葛亮,不禁觉得很好笑,笑出声来。
他走着,快步走着,他还有孩子们的作业要批改,他要在每个孩子的作业后面打上大大的红色优字,并写下自己的建议和表扬,让每一个孩子,不管优生差生,都在开学的第一次作业里得到鼓励。
巾帼推开家门,看见王仁德点着一盏煤油灯,趴在桌子上勾勾画画,煤油灯灯苗上蹿下跳,上面冒着黑黑的烟。
巾帼说:“你每日把个屋子熏得乌烟瘴气,不能呼吸,也不为孩子想想,我想这孩子也不爱闻这煤油灯的刺鼻味道。”
王仁德赶紧灭了煤油灯,从大箱子里的红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半根红蜡烛,点了起来。这半根蜡烛,还是结婚的喜烛,上面的喜字已经烧掉了一半。
“今年买卖格外好了,今日卖了两条烟,三瓶酒。”巾帼说。
王仁德低着脑袋看作业,仿佛没有听到。
巾帼边脱鞋边说:“明天我上电业局去,给咱家申请个电灯泡,点亮了屋子让你批作业,虽然贵些,但对孩子也好些。”
“那好,那好,我也被煤油灯熏得恶心,鼻孔里每日都是黑煤粉,怪难受的。”王仁德停了笔,笑着说。
第二天大早,巾帼去电业局申请了电灯泡,又到糖酒公司柜台里卖货。
过了两个星期,局里的审批下来了,工人们从学校的分压器上接了一条长长的双股线,绕到宿舍里,接上了一个灯泡,旁边的邻居们都凑过来看。这样,几个老师每日下了自习,就跟着王仁德,借着他家电灯泡的光,给学生们批改些作业。
教物理的李老师嗓门大,常说:“王老师娶了好婆娘,挣了大钱装电灯泡,好福气,好福气。”王仁德说:“她就卖点东西,没啥文化,以后还得多买点书,咱们一起看,一起看。”
巾帼在旁斜了王仁德一眼,没有吭气。老师们在家里谈论着学生们的表现,讨论着如何让孩子们学得更好,巾帼看在眼里,既为申请的电灯泡自豪,又为老师们骄傲。
(二)
日复一日,田埂上的积雪化了,土也松了,农民们牵着牛来到地里,套上犁,一个人在前面牵着牛鼻子,另一个踩在犁上,一遍一遍地犁地,把些留在田里的杂根和乱草,都翻起来。妇女们挽着篮子,跟在牛后面,在被犁翻起的土沟里间接撒些种子,用脚踩实。播好种后,男人们从家里的茅坑里舀出些茅粪,用担子挑了,每日施肥。
大早,院子里的公鸡一打鸣儿,男人女人们就扛着锄头,来到地里,把地里的杂草,一株株细心地锄走。在靠着山脚的地头,离着沁河水还远,为了省劲儿,男人们用锄头和铁锹掘出一个个深一米,宽两尺的大坑来,积蓄雨水,浇浇地。这大坑里的水面上,总有三五只会划船的水黾,四条长腿轻轻一划,就能从水坑一面划到另一面,是人人皆知的滑水健将。
渐渐地,日头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热,田里的麦子绿油油的,远远望去,上面冒着水蒸气,王仁德总是用“大漠孤烟直”这样的诗句来形容这种场景,但巾帼说:“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被你说得像干旱的年头了。”巾帼的肚子也越来越大,老娘说:“肚子一疼,就要请医院里的产婆。”
王仁德向学校请了假,委托另一位老师讲着课,在家里看着李巾帼,做些家务,每日夜里都睡得很轻,生怕巾帼疼起来。他睡不着,心里激动,却也忐忑、兴奋。他想做一个梦,做个门外闯进一条巨蟒,钻进老婆肚子里的梦,或者天上一轮红日掉下来,看好砸在自己的头上。他想,这样就能生个长大后穿仙鹤蟒袍的大宰相来,生个像******一样的伟人。
他也想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孩儿,就要从三岁起教他念些唐诗,读读英文单词。他又想,这个孩子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像他一样,大大的鼻头,关节粗大,他想让孩子长得像李巾帼。当然,李巾帼也这么想。
某夜里,一声孩子的啼哭,伴随着布谷鸟的叫声,和麦田里窸窸窣窣的蟋蟀声,哭进了王仁德的心坎儿里,他听过小孩子哭,但这一声啼哭,直哭得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哭得他的心脏扑通乱跳,哭得他感觉肩头又多挑了一副担子,怀里又多抱了一个作业本。这个孩子的降生,让这个狭小的宿舍里有了添丁之喜,让王仁德和李巾帼的生活更有滋味。
王仁德心里激动,他是一个老师,后来又成了巾帼的丈夫,现在又成了这个孩子的父亲,以后又将成为什么呢?他不知道,这个孩子将给他带来一场他从未想象过的官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