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县中学单身宿舍,一小间平房里,阴暗潮湿,蛛网盘结。
两个男人闷了一壶大叶茶水,坐在桌旁,边喝边聊着。
“这李巾帼柳叶弯眉樱桃嘴,一双动人的大眼睛,梳着长长的马尾辫儿,是个标致的美女。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巾帼的爹已经不在了,家里全靠老娘张罗生活。”金百万咧着嘴,笑着给仁德说。
仁德激动地听着,抿了抿嘴,两颊泛红,春心荡漾,说:“那就麻烦金经理了。”
这金百万正是县城糖酒公司的经理,有个儿子金鑫在王仁德的班里读书,平日老往仁德住的宿舍里跑;又是李家的老街坊,看老李家有小女儿未嫁,就想做个人情,给仁德说个媒。
过了几日,县政府街口的一串土院子里,朝阳明媚,空气清新。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王仁德老师,教书和人品是没得说,人也长得端正……”金百万在李巾帼家的院子里,跟巾帼老娘对坐在石桌旁,滔滔不绝地说起仁德的好。
“巾帼的事情,全看她自己,我当娘的,也不左右。”巾帼的老娘心里虽然舍不得,但女大不中留,狠下心给金百万说。
金百万看看旁边的李巾帼说:“县中学王仁德王老师,教书教的好,人也好,我看跟你般配。叔叔我做主,介绍你们两个见一面,相一相,怎么样?”
巾帼害羞地早已红了脸,低下头,心想:自己也不小了,哥哥姐姐们都已经成家,我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找个如意郎君。
于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就跑回屋里去躲起来。
老娘见状,跟金经理相视一笑。
过了几日,金百万便安排王仁德和李巾帼见面。
(二)
县城沁河旁边的小凉亭旁,微风西吹,杨柳低垂。
金经理带着王仁德,大早等候在凉亭里。
仁德看见巾帼远远的走过来,身材窈窕,面容姣好,魂魄都被吸了去。
巾帼来到凉亭里,大大咧咧地坐下,仁德偷偷地瞅了两眼,正如金经理所说,这巾帼长得真漂亮!
仁德手里握一把汗,用眼瞅了下金经理。
金经理忙站起来化解尴尬,说:“巾帼啊,这就是王老师,王老师这人……”
后来仁德就根本没听进去金经理的话,只是双眼死死盯着巾帼看,脸上挂着羞涩而垂涎的笑容。
巾帼羞得低下头去。
金经理说了一会儿,给仁德使了个眼色,说:“叔还有事儿,你俩先聊着啊!有啥不如意的都给叔说!”
说完便走了。
仁德和巾帼在凉亭里默默坐了半晌,只是尴尬地笑。
仁德心理忐忑,话也急的说不出一句。
这时,巾帼突然说:“俺看你这人还凑活,过几天带着彩礼来俺家,俺娘也得见见你。”
说完,巾帼便起身,又望了仁德一眼,笑了笑,回家去了。
仁德独自坐在凉亭里,回味了半晌,才回到学校里。
那时,县城里嫁闺女时,男方要有三大件彩礼,一辆自行车,一个手电筒,还有一床被褥。
仁德刚参加工作,工资刚够喂饱肚子,这些彩礼从何而来,心里没辙。
仁德便回唐城村里跟王善商量,王善说:“孩儿,家里的境况你也清楚。俗话说,好男不争庄田地,好女不争嫁妆衣。娶媳妇儿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也大了,自己张罗吧。”
王仁德又可奈何,于是找朋友凑钱买了一条烟,一瓶酒,当做彩礼,送到了丈母娘家。
巾帼老娘准备了一些便饭,三个人围在桌上吃了,便商谈起结婚的事情。
“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参加工作,没有钱置办些像样的彩礼。”仁德反复说。
老娘给巾帼说:“孩儿,现在也不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们两厢情愿,人穷点不怕,好好过日子,什么都会有的。”
李巾帼自己心里早已拿定了主意,心有所属。
老娘便找金经理来商定了婚期。
(三)
结婚那天,冬阳灿烂,天朗气清。两家都没有酒席,没有排场。
大早,仁德戴着大红花,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来到政府街口,十来个朋友推着平车,早早等候在巾帼家门口。
仁德感谢着朋友的祝福,走进巾帼家里来。刚进院门,就碰见巾帼老娘。
“仁德,以后好好对待巾帼。”老娘拉着仁德的手,说,“巾帼是家里的小女儿,是我和他爹的宝贝。”
说着,老娘竟落起泪来,用手擦了擦泪,又笑着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你看我……”
仁德心里也感动着,看着老娘满头银发,满脸皱纹,鼻子也一酸,说:“娘,你放心。”
这时,巾帼穿着红棉袄,从屋里走出来。哥哥嫂子们陪着,姐姐姐夫们围着,又对仁德千叮咛,万嘱咐起来。
老娘招呼朋友们进来,把娘家陪嫁的一个大桌子,一个大箱子和一床被褥放到平车上。
几个县中学的老师在门口放了两挂鞭。
仁德对老娘说:“娘,我们该走了。”
巾帼拉着老娘的手,笑着说:“娘,家近,我说回来就回来。”
老娘点点头,和哥哥姐姐们站在院门口,一边挥手,一边落泪。
仁德骑着自行车,驮着巾帼,朋友们推着平车,一起回到学校单身宿舍里来。
一路上,仁德和巾帼高兴地合不拢嘴,巾帼的脸上红红的,烫烫的。
整整闹腾了一日,等把嫁妆都安置在宿舍里,朋友们便都告辞了。
终于到了入洞房的时候。
仁德心想:自古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晚终于有一大喜。
洞房花烛夜,本是夫妻举案齐眉,交杯换盏,鸳鸯共枕,如胶似漆之时。
当王仁德怀着激动而忐忑的心情,用颤抖的双手脱下自己沾满汗渍的棉衣时,虱子,是一群虱子,从他的勃颈上和背上簌簌地落下,有的竟然蹦来跳去。
李巾帼在床上偷偷地望了一眼,白天的兴奋与喜悦瞬间荡然无存。
巾帼心里想,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怎么没看出他竟是这么脏兮兮的。她感到失望,厌恶,甚至恶心。
她突然转过身去啜泣起来,冷冷地说:“别碰我。”
王仁德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县城里的姑娘,一个被娇生惯养的家里最小的孩子,他只是尴尬地、惭愧地躺下来安慰她,轻声说:“这些都会好起来。”
以后的多少年,李巾帼和王仁德都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在那个年代,农民身上的虱子,彻底摧毁了本该美好的新婚之夜。
(四)
第二天大早,李巾帼就洗漱完毕,低着头,红着眼,一路走回在县城政府街的娘家。
老娘一个人坐在炕上,正在缝补些被膝盖磨破的蓝粗布裤子,看着女儿推门进来,坐在椅子上面露哀愁、不停啜泣,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她拿起靠在炕边的木拐棍,拄着走过来,陪女儿坐下。
“我不想跟他过了,王仁德身上全是虱子,是个地地道道的乡巴佬,是个实实在在的邋遢鬼。”李巾帼说。
老娘黑着脸,把木拐棍往土地上狠狠一戳,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李巾帼越发伤心了,大哭了起来。老娘抓起她的手抚摸着,言语又温和起来。
老娘一脸慈爱地说:“那王仁德是个苦命的孩子。出生就没了娘,家里养不起,只能送给村里的干部,这老汉两袖清风,心地良善。这王仁德是他收养的第二个孩子,在收养王仁德之前,还收养了一个孤女。”
老娘喝了口水,继续说:“这老汉每日辛勤劳作,早出晚归,几十年如一日,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有个老婆,却也早早殁了。这孩子命苦,命也硬。你心甘情愿嫁给人家,就是你的命,人不能跟命争。这孩子虽然命苦命硬,但我看他老实憨厚,朴实善良,还有一技之长,你跟了他,两个人好好过日子,从无到有,慢慢日子就红火了。”
李巾帼听了,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又回到学校的单身宿舍里。这时,王仁德已经去上课了。
她兀自坐在床上,呆呆的望着地上的灰尘,看着破陋的家具和房间,黯然神伤。
她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每个月老师都让学生登记,是农民身份还是干部身份,也清楚地记得,干部身份的女同学嘲笑自己:“你李巾帼,一辈子都只是个修地球的。”巾帼心里愤懑难抑,骨子里的好胜心又让她振作起来。巾帼举起了笤帚,把墙角上盘结的蛛网一扫而净,沾湿了抹布,把柜子里的灰尘清理殆尽。
这王仁德教书也真是呕心沥血,整日披星戴月,天不明就踏着月光去办公室里整理教案,晚上批改作业直到夤夜方卧下。虽平时吃穿用度比县城里的老师们差了不少,也不自惭形秽,反而颇受同事和领导敬重。可喜的是,没多久,王仁德因教书教得好,杨校长特批给他转正,并且让他带了重点班。县里一些有头有脸的人争着抢着把孩子往他班里送。李巾帼看着王仁德“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样子,又带了重点班,心里也颇得了几分安慰,随着时光变迁,越发贴心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巾帼常常在心里暗暗发愿:这辈子,我李巾帼,一定要比那些干部身份的同学们过得都强些!我李巾帼不是一般的女儿,我娘说“巾帼不让须眉”,虽为女儿身,可为男子事。她常听人说,穷秀才,穷教书的,又听人说,升官发财。凭借王仁德的本事,顶多能落个好教书的名声。想要发家致富,还得靠自己,升官是不想了,看来还有做买卖一条路可以走。
谁知没过几天,巾帼就心想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