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千里太行，幽幽三晋。这山西省东卧太行山脉，西卧吕梁山，南卧中条山，北卧恒山，黄河沿西境、南境而过，被唐代柳宗元称之为“表里山河”。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女娲山，六亿年前还是一片汪洋大海，后来地面不断上升，汹涌的海潮被拔地而起的崇山峻岭挤退。太行山脉西，形成了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
太岳山坐落在山西中南部，北起绵山，南接中条山。这太岳山迭障连云，劈地摩天，岩石峥嵘，断崖壁立，沟壑幽深，林木繁茂，形成了雄、秀、古、奇、险、幽的自然奇观。在太岳山南山麓，有一个钟灵毓秀的小县城，依着波光潋滟、琉璃千顷的沁河水而建，地域狭长。
沁河是黄河的支流，发源于平遥黑城村，自北而南，绵延近五百公里，流过县城，切断太行山，在武陟南汇入黄河。据当地的老人说，他们小时候，沁河水清冽无比。小伙伴们结伴上山砍柴，渴了就下山来，捧起沁河水，一饮而尽。这水又甜又凉快，从嗓子眼儿里直沁到肚子儿里，像从身体里钻过一条小瀑布。
乡亲们把沁河叫做“母亲河”，世代吃着沁河水，用着沁河水。夏天，农妇们三两结伴，来河边的大青石板上洗衣服，手里握着棒槌，敲打着，嬉笑着。有人把脚丫子伸进清凉的河水里，一群群小鱼儿甩着尾巴，欢快轻盈地游过来，在脚边嬉戏穿梭，亲吻着人脚上的皮肤。岸边时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县城被群山环抱，山上林木葱郁，物产饶丰。东边群山上生长着异常浓密的松树，松树下的松针足足有一尺多厚，扒开松针，里面藏着一群群的松蘑菇，有时也能扒出一两条青蛇来。清明节后，黄花岭上开起漫山遍野的连翘花，是花的海洋，美的所在，吸引着络绎不绝的游人。
山上的野鸡、野猪、布谷鸟等野类更是俯拾即是。一到夜里，老人总会给孩子们讲讲关于布谷鸟的故事。
布谷鸟站在黑漆漆的树林里，发出“姑姑”、“姑姑“的声音，叫声高亢悠远，情深意切，有时却凄惨阴森。这布谷鸟原是个女孩子，从小被姑姑养大，后来姑姑上山砍柴，却一去不归，她难抑思念之情，便化身为鸟，整夜在林中呼喊“姑姑”，期待姑姑归来。
唯一一条国道从县里穿过，蜿蜒在群山上，沿路有不少危险峻峭的路段，更有“十八弯”、“拦龙岭”两处奇险之地。拉煤的大车从这两地经过，有的卡在两个弯中间，硬是拐不过去；有的坠落山崖，车毁人亡。闭塞的交通，让这个小县城经济落后，文化贫瘠。
我要讲的故事，就从这样一个小县城里开始。
（一）
一九四二年，山西省太岳山上，秋。
“吃人了！快来人啊~吃人了……”
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瘦得皮包骨头，脚上拖着草鞋，惊慌失措地跑。他边跑边回头张望着，口里不住大喊大叫。只见他蓬头散发，满脸污泥，身上鲜血淋漓，小腿和肩膀上有两排深深的咬痕，往外滋滋地冒着血。
这样令人惊心的场面，在这荒郊野岭里，从去年秋天开始，可是时时能够看到。去年秋天，铺天盖地的蝗虫从天而降，落在村民们种的玉米地里，风卷残云般地吃掉了地里所有的收成。村民们吃光了家里积蓄的所有粮食，只能吃地里的老鼠。老鼠被吃光，就吃蚂蚱、蚯蚓。当所有的活物被吃光，村民们便把树皮成片地剥下来，连煮也不煮，就往胃里生吞，最后被树皮活活噎死。漫山遍野都是青黄的野草，令人绝望的青黄。
“汪！汪！汪！”
一条双眼发红的疯狗从树林里追出来，嘴里甩着长长的哈喇子，追上了这个步履蹒跚的男人，用前爪使劲儿将他扑倒在土地上，张开血盆大口便咬过来。
被狗扑倒的这个男人，正是狗的主人，他一直没舍得吃掉自己从小养大的这条大黑狗，日夜把它锁在窑洞里，防止被其他村民吃掉。但当他饥肠辘辘地再次推开窑洞门的时候，这条饿疯了的狗瞬间扑了上来。撕掉了他身上的衣服，狠狠地咬了他两口。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狗蹬开，从家里跑出来。
“嘭~”
只听一声闷响，疯狗便昏死在男人身上。
“狗剩！你没事儿吧？”
男人睁开眼，看见二虎站在身旁，手里拖着一根碗口粗的大木棍子。
“没事儿，扶我起来。”
二虎扶着狗剩站起来，看着狗剩身上的鲜血，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你这条狗，怎么处理，吃了？”
“埋了吧！他对我无情，我不能对他不义……”
二虎看了看狗剩，无奈地笑了笑。
两人把狗埋在村里的地头，二虎扶着狗剩回了窑洞里，用破布给他缠了缠伤口。
当晚，狗剩发了疯狗病，死了。
二虎从地里刨出死狗的尸体来，用滚烫的水足足煮了一个时辰，跟老婆春花填饱了肚子，活了下来。
（二）
一九六二年，小西沟里，春风和煦，夕阳西斜。
二虎佝偻着身子，穿着破烂的粗布衣裳，在自家的院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聚精会神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神情焦虑。一会儿，他双手紧握，耳朵贴在窑洞口的木头门上，仔细地听着。
这小西沟坐落在太岳山上，唐城村西，十几户村民在半山腰上挖了十几孔窑洞居住。窑洞里用土垒成炕，旁边盘一个柴火火，跟炕通着，平时能做饭，冬天能取暖。家家在沟里种着几亩玉米地，风调雨顺的时候，可以勉强填饱肚子，要是下一场冰雹，一个个饿得饥肠辘辘。去年秋天的一场冰雹，让村民们的生活异常艰辛。
“哇~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突然从屋里传出来，清脆而响亮。
二虎又紧张地转起圈儿来。
木头门突然打开，双手沾满鲜血的产婆从门缝里钻出来，激动地说：“生了！是个男孩儿！”
“好，孩儿他妈怎么样了？”二虎慌忙凑过去，担心地问。
产婆低下头，愁眉紧锁，摇了摇头。
他忙推开门，斜着身子钻进去。
只见土炕上，女人脸色苍白，紧闭着眼，身上盖着一床打了无数补丁的破棉被。
旁边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婴，瘦骨嶙峋，哇哇大哭。
二虎赶紧走过来，脱下身上的棉袄，把男婴包裹住。
“春花！春花！”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摇晃着昏迷的春花。
春花微微张开嘴，用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活下去~”
说完便又昏迷过去。
他知道自己女人的意思，她是想让孩子活下去。
“你放心，孩子会活下去……”二虎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给春花盖严被子，用食指在她鼻子跟前探了探，感觉还有呼吸，就坐在旁边陪着。
怀里抱着的孩子哇哇大哭，二虎想起米缸里最后一把米已在昨晚充饥吃光了，口里不住叹气，心生无限哀愁。
这个家徒四壁的农户，贫穷、窘迫、凄苦，再没有任何办法把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养大成人。
“张产婆，你熟人多，能不能帮我找一户好人家，把这孩子寄养了。”二虎心痛如刀割，两行热泪已经顺着他消瘦的脸庞淌下来。
张产婆看了看满脸哀愁二虎，又看看炕上气息奄奄的春花，点了点头。
第二天，张产婆到唐城村里寻了一户好心人，商定好后，便来把孩子抱走了。
男婴上午被抱走，春花下午便一命呜呼，咽了气。
（三）
中午，唐城村东边，两间土坯房里，传出一阵一阵孩子的哭声。
“你快去给孩子找奶妈，这孩子快饿死了！”朱姝坐在炕上，抱着嗷嗷待哺的男婴，心急如焚，向王善叮嘱。
王善慌忙走出屋去，三步并作两步往村头小呆家里跑。
收养孩子的正是唐城村主任王善和妻子朱姝。这王善两袖清风，忠厚良善，在村里威望极高。朱姝的针线活做得好，逢年过节，就在村里帮乡亲们裁缝衣裳。两口子住在村东的两间土坯房里，每日辛勤劳作，勉强维持着生计。
王善知道，小呆的女人二妞刚生产没多久，她的奶水足。
小呆和二妞正在床上抱着孩子打盹儿，王善突然推门进来，小呆忙下了炕。
“小呆，我收养了个孩子，快饿死了，能不能让你女人跟我回去，给孩子喂点奶……”王善满头大汗地说。
“人命关天，二妞，你跟着王主任去一趟。”小呆没有犹豫，转头给二妞穿鞋。
二妞跟着王善，急匆匆穿过门口的一片杨树林，沿着村里的土路，回到屋里来。
一进屋，看朱姝怀里的孩子已经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二妞慌忙脱下大棉袄，露出饱满的右乳，抱起孩子来喂奶。
这孩子终于吸吮到乳汁，双手抱着，嘴里嘬着，再也不肯放开，仿佛永远都吃不够，吃不饱。
一连吃了半个钟头，这二妞叫苦不迭。
“哎呦~”二妞又被这孩子嘬得生疼，叫出声来。
王善又安抚二妞说：“让孩子吃饱，我给酬劳。”
“王主任，我奶水不够了，怎么也得给我们家孩子留点儿。你去找别人儿吧！”
二妞眉头紧蹙，有点不耐烦了。
说着便把孩子从身上拽下来，递给朱姝。
“王主任，我是来救命的。这孩子是个无底洞，我可填不饱。”
说完，二妞拿了王善给的一块钱报酬，便走了。
王善也无可奈何，只好又去其他村民家找奶妈。
这孩子自从在娘胎里就饿坏了，王善从此找了三四个奶妈，轮流给这孩子喂奶，才渐渐把他养大。
后来，王善和朱姝给孩子取名为王仁德，这仁德憨厚老实，一直在村里念完小学和初中。平日里除了去学校里上课，还帮王善料理着村里的几亩玉米地。
一转眼，仁德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了。只见他中等身材，粗短的眉毛，大眼睛，鹰钩鼻，厚厚的嘴唇，四肢短小，还略带水土。
睡觉的时候，仁德总喜欢把舌头吐出来，吐一个尖尖儿，仿佛小时候的奶水还没有吃够。
（四）
太岳山头的田埂上，夏日炎炎，炙烤大地。
两个年轻人光着膀子，背靠着背，肩膀上搭着毛巾，汗珠还是不断从额头上往下滚，滴到泥土里去。
“我以后要能开上拖拉机就好啦，最好能开上威风的大卡车！”牛二蛋向仁德说。
这牛二蛋是仁德家的邻居，两家在同一个山头开了两片儿荒地。那时村里农民家的孩子，在梦里都希望开上村里生产队的拖拉机。一个村里，也就只有一两台拖拉机。
“我想学文化，教书。”仁德给二蛋说。
二蛋一脸鄙夷，说：“穷秀才，没啥用。开拖拉机，多威风！”
仁德听了，抬起头，眯着眼望了望天上的烈日，抿了抿嘴，苦笑着，没有吭声。
这年秋天，村里来了个下乡插队的北京大学生，王善给他安排到生产队干活。
仁德听说后，立马赶到生产队里来找他。
“听说你是北京的大学生，我是王主任的儿子，你能教我说英语吗？”
仁德眼神里充满了求知的欲望，看着面前这个穿着洋气的北京大学生，心里有说不出的羡慕。
“可以。”大学生带着帅气的笑容，答应了仁德。
从此，两人一忙完农活，就凑在一起学习。
这大学生学习起来也是废寝忘食，仁德常夸他学识渊博，一表人才。
就这样学了两年，仁德说起英语来也是有模有样。
当县城里的中学招聘民办教师的时候，仁德便来县城应聘。
这是仁德第一次到县城，他手里拿着一个醋瓶子，只顾望着两边的双层楼房，竟一不小心摔进了大坑里，醋瓶子也打碎了，回去被王善好一顿教训……
值得庆幸的是，仁德应聘的时候，英语发音准确，讲课生动有趣。县中学杨校长听了课，感觉眼前一亮，于是把仁德聘用下来。从此以后，仁德便来到县城，在县中学兢兢业业地教书。
仁德也真是好福气，出身虽苦，却遇王善收养。后来又跟着下乡的大学生学英语，应聘到县中学里。他不知道，在这山清水秀的县城里，一场美好的姻缘正等待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