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生南国坐在高空之上看着天边的晚霞从璀璨鲜艳一点点灰暗,最后被黑暗吞噬,直到凉风灌进衣领才反应过来,那个方向是家的地方,想必今天那里会很热闹吧,他想,这时候应该会放很多烟花吧,戏班子应该也开始表演了,可是大哥呢?大哥他是不是真的开心呢?
那天的夜晚很黑,没有月亮与星光。
工地的任务很重,生南国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原本白嫩的皮肤变得粗糙黝黑,很长一段时间里生南国都在失眠,一睡觉就做梦,梦里是自己从高空坠落。
醒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两只眼睛干瞪着,看着窗外等着天亮,也是在那个时候生南国习惯了抽烟,辛辣的味道从喉咙往下去到肺里再从鼻子里出去,每次生南国都会被呛到流眼泪,却仍旧一根一根的抽,不是因为他有烟瘾而是好像只有这种实实在在的辛辣与痛苦才能让他觉得自己真实的活着不至于麻木。
有时候生南国会觉得镜子里这个留了长长头发与胡茬的男人太过陌生,继而觉得可怜。
多年以前生南国不会想到多年以后的自己会是这副境况,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睛里闪烁着惊惧与错愕的泪花,最后哈哈大笑,像一个疯子,从那之后生南国更少照镜子了。
那一天在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生南国怔在了那里,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奶奶突然开始谈及过去的事,在谈到过去她的声音是颤抖的,相比于爷爷的经历奶奶的故事是平淡的,甚至是无味的,只是奶奶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百味杂陈的。
也许不喜欢上学是每一个小孩子共有的,只上了小学二年级的她在家里人说出不用上学的时候第一反映是开心。
所以直到现在奶奶除了她的名字之外甚至不认识几个字,也许直到现在奶奶才开始后悔吧,也许就是这样她才和爷爷闹别扭闹了半辈子。
生南国不知道爷爷与奶奶之间是否有爱情,他们两个人相互看不顺眼了半辈子,吵了大半辈子却也相伴了半辈子。只是生南国知道奶奶对于几个孙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
老年人真的容易犯困,爷爷家庭院里一把椅子,老人家坐着晒会儿太阳便开始打盹儿,头低着,双手放在肚子上,静静的,有时带着点呼声,抑扬顿挫得像一首诗,生南国觉得那是一幅很美的画,就像诗里写的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让人的心随着时间安静下来,然后又飞向远方,可以静得像一朵花,可以远得忘记了家。
可是后来再也没人去念那首诗了。二零一四年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人都不在了,那一年的夏天连蝉都沉默了许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静悄悄。
那一年奶奶得了半身不遂,腿脚根本不听使唤,母亲说父亲见到奶奶口眼歪斜的样子当时就哭了,连夜送到了医院经过治疗面瘫算是恢复了,只是说话仍旧是不利索,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父亲把消息告诉了大伯和几个姑姑,第二天大家都来了,布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病房里,奶奶那个床铺围满了人,倒是令周围几个床铺的老人羡慕不已。
只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在经历了最初的几天温情之后,一个问题摆在了面前——出院后谁来做这个看护。
当这个问题终于被提出来以后,几个人都开始了漫长的沉默,大伯点起了烟低着头抽,姑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各家有各家的困难,所以这个责任便不知怎的落在了一直在家的母亲身上,理由是他们都在外地打工,只有母亲在家,方便照顾。
我们说能者多劳,可是凭什么能者就要多劳,平庸者就可以少劳?这是不是在鼓励我们朝着平庸进化?
还记得那天,假期快要结束,前一天生南国去了趟爷爷家,老爷子正在练字,生南国跟他说明天要走,他顿了一下,起身去屋里翻日历,才知道已经到了开学的日子。
爷爷没有戴老花镜,以前的老厨房堆了很多舍不得扔却又毫无用处的杂物,摆了张桌子便成了他练字的地方。
好像和老爷子聊天的时候总是习惯于他说生南国去听,他坐着生南国站着,而话题除了有关这些个学业上以及几位哥哥的事之外便是他当年上学时候的一些他认为可能对生南国有借鉴意义的经历。
老爷子说当年要不是身体原因他应该上南京农学院的,这是他这辈子的遗憾,他一边说一边在宣纸上写着南京农学院这几个字,字迹算不得多么有力道,只是那一笔一划都饱蘸着情感。
后来便是和生南国聊他上学时的艰苦岁月以及辉煌经历。那是小时候就听他讲过的故事,他以为生南国不记得,每一次都很有兴致地讲着,带着对年轻时的追忆,带着对晚辈的寄许。其实是他不记得他有讲过好多遍了,可生南国总是会静静地听他说完,只是这一次生南国觉得他老了好多。
小时候他还会讲些关于“糊涂”和糊涂了的冷笑话,可是现在生南国特别害怕他流露出那种拼命回忆才能想起来的表情。
爷爷说他这辈子去过南京常州,东北也去过,再远就没有了,他想出去走走,去看看那个在离家很远很远已经好多年没回家过年的大孙子和他的儿子,本来计划着想要去北京看一次升国旗,可是没想到奶奶突然病倒需要人照顾,他不能出门。
他对生南国说没事的时候就多看书练练字,又对生南国几位哥哥们的字做了评价,说大伯家大哥初中的时候是他教着练的,那时候写得不错,不过后来搁下了,二哥的字写的也不错只不过太过潦草,生南国大哥小时候的字写的太小,却没有对生南国任何评价。
还记得刚刚放假回家的时候,生南国来到爷爷家,老爷子正在和人打牌,爷爷打牌输多赢少,却乐得热闹,那时候生南国才明白老人家真的很怕安静。爷爷说家里你不要担心,咱也不欠别人钱,你奶奶有我看着,家里忙是忙了点但是没什么要挂念的。
有一刻生南国突然好心酸,只是觉得时间变得好快,好像昨天的自己还在爷爷的院子里和几个哥哥们玩耍,那时候爷爷还没有那么苍老,奶奶也还健康,可是现在……。
天色慢慢暗下来,爷爷说,在外面有人和你谈对象你就和人家谈,别不理人家,你打小就脸皮薄。
生南国想说要是有人和我聊我还能不和人家聊吗,明显我不是那么见外的人啊,可是这话你不能往外说啊,特别是对长辈说,在他们看来生南国是那种特别特别好的小孩,他们总觉得孩子在外面会受欺负而不会去欺负人。于是生南国便只能笑着表示听从教诲。
和大伯家几个兄弟一样大哥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大哥的婚事成了父母和爷爷奶奶关心的事。
特别是奶奶,那天她拉着大哥的手说:“什么时候能把媳妇领回家啊,我这身体不行了,只是希望能在这之前喝上一口孙媳妇茶啊。”
大哥说:“奶奶你着身子好着呢,过年,过年回来就给你领回来一个,你能相中说好咱再同意,你说不好立即就把她送走,行吧?”
奶奶笑了说:“你说好就好,只要你能相中,奶奶就同意。”
只是觉得时间变得好快,好像昨天的我还在爷爷的院子里和几个大哥们玩耍,可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