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府内的花也开的极盛,宿芽一个人在亭子里发愣,突然看见凤兮进来,吃了一惊。
凤兮穿了一身浅紫衣裳,长发随意的用玉簪挽着,长眉染墨,眼中的风华绝代更甚这晴日里的十里春风。他看她憔悴了许多,清傲的面上有些细微的担心,“易水上仙来人间几日,竟也愁起人间情愫。”
她脱口而出,“妖孽?”
“倒不是。”他信步走向她,头上的碧玉簪挽住了他的仙气,却让她感觉到无形的压力,他绝非一般人。
宿芽是隐了仙骨下界的,对六界的人本就不熟悉,不由的退后了几步。“那你是谁。”
凤兮站到她面前,“不认得了?”
宿芽反应迟钝的摇头,凤兮皱了一下眉,“这记性,本尊,唤作凤兮。”
凤兮者,羽族神王也。
宿芽一吓,她虽然是个上仙,但是个不思进取的上仙,听他的名讳,也惊得不知所措。
居然忘了那么个大号人物。
他们是见过,在玉帝寿辰,那时候她只听说凤王在西重天闭关千年,重回天界,高高在上,她和小芷无心去蹭点什么好处,小芷先回了,她意犹未尽,随手到九重大殿上端了几盘蟠桃就想走,谁知她好死不死,端的就是这个凤王桌上的,当场就被喝住了,“你停下——”
她那个不敢回头啊,脚底抹油就想溜,他却早一步挡住她。
羽族中当属凤凰化出的人形最美,凰是女子,素净过人,而凤是男子,美艳无人可比,他身为凤王,自然掩尽芳华。
她迅速瞄一眼,也差点没把口水咽下去。
“原来是棵草啊。”他一眼看出她的真身,凑那么近,宿芽清晰的看到他的眼睛,美的如同天河散落的星沙,她更可以感觉到在场的各路神仙都在看面前这尊大神的举动,明哲保身,她可不想背上勾引凤王的罪名。
宿芽把蟠桃往他怀里一塞,“你介意就还你吧,小仙还有事,小仙先走了啊。”
宴席未完,他是上宾,自然不能半路走开,宿芽一路逃的顺利,后来再没和他有过接触,也就忘了这茬。
“仙尊到凡间还记得看小仙,小仙——”凤兮淡淡打断,“本尊想知道,你到凡间,是不是为了寒落?”他在仙界听人说起过,九天玄女为了魔尊元神俱散,而宿芽,与魔界二殿下也不尽牵扯。
听他突然问这些,宿芽愣了好久。
她下界,是为了小芷的命,也是为了一个劫。一个情劫。
她以为,她到凡间,月老给她安排的身份,官家子女,定然会遇上一个才华横溢的俊秀书生,只要到时候心肠狠点,躲过这个情劫就是了。可是一到凡间,就被嫁到亲王府,和魔头低头不见抬头见……
“你该不会真想,留在他身边做一个王妃?”他的话,一下刺到她的神经。她和寒落——
“才不会,我和那个封毓,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讲话时脸上的的绯红被凤兮尽收眼底,她在给自己辩解。
而封毓路过,恰巧就听见了这两句,宿芽在和那个陌生的男人说她和他,没关系。
无名的恼火,他的手一下握紧,却没有出声,自己离开了。
凤兮看她的眼神太过深邃,宿芽没敢看,重申了一下,“真没有。”仙尊,你老人家闲着大可去游山玩水,研究仙法,为什么要揪着她不放。
“本尊只劝你,万不可对魔动情,否则,万劫不复。”
“小仙一定记住,仙尊,那小仙,可不可以,求仙尊——一件小事?”
凤兮尊贵的脸上突然有一丝笑,“你说,只不过,你必须也答应本尊一事。”这就是传说中的趁火打劫,果然越高深的神仙越精通于这一点。
宿芽一咬牙,“好。小仙想求仙尊为苏清浅续上一命。她本不该死——”
“你身为上仙,莫非也不知道这逆转阴阳是触犯天律。”他话锋一转,“本尊可确保她不死,其余的一律不管。”
宿芽一下笑开,又皱起眉,“那仙尊的条件是?”
“想到再说。”
谁说神仙就是普度众生的大慈大悲好心肠,这个凤王很可能叫她扫一个月的天厕,至少目前她怎么看她都不像个老好人。“能保她不死,小仙断不会对仙尊食言。”
马上就是午膳时间,封毓今天破天荒的说要到她房里用膳,尽管宿芽不乐意,可这是人家地盘,也只能哼哼几声接受了。
“(⊙o⊙)哇,有小豆芽~”一看到呈上来的菜宿芽就两眼发光的捧起碗拿起筷子要夹——
“王妃,王爷来了才能动筷子。”一旁的下人赶紧拦下。
那他不来她岂不是要饿死……封毓一进屋,便瞧见她一味的盯着桌上的菜猛看,恨不得流一嘴的哈喇子——“咳嗯。”
她这才转过脸来看他。宿芽长的秀气精致,小脸上一双灵动的眼睛使她看着更加讨喜,“大魔头你能不能快点。”她伸手来扯着他坐下。
封毓一时气闷,见她这般模样,冷冷道,“做王妃就要有王妃的风度,这样动手动脚,不知礼数!”
这货今天吃炸药了是吧,宿芽为了早点吃上饭,小心赔不是,“好,臣妾知错了,王爷~请用膳~”
说实话,她对他从来都是背地里唾骂无数遍,面上的尊敬也是他冷颜色逼的,封毓从未见过她对凤兮那样对他,虽是带着不敢惹的意思,却毫无顾忌,不设心防。
“嘴里的没吃完别顾着夹新的,你礼数嬷嬷都没教么。”吃个菜还管那么多,宿芽白眼,“要你管。”
“本王不管,是要外面的人来管?”他明显有所指,“堂堂王妃不知廉耻!”
她怎么就不知廉耻了,他偷看她和凤兮说话还有理了,宿芽气的嘴角抽抽,“大魔头,你口口声声王妃,可是你处处刁难我挑剔我嫌恶我,这王妃不当也罢!”
封毓心中在意,却偏偏独有他自己不知,听这话一下摔了茶盏,“你不是早与那人说与本王毫无瓜葛了吗,本王也不想与你有什么毫无瓜葛!”
宿芽平日里看着软弱,却也是硬骨头,听他较真,气也涌上头来,“大魔头,你娶我不就是因为奉着那封邙止的圣旨吗,你不待见我,我还不喜欢你,一点都不喜欢!从来都不喜欢!”
封毓一拂袖把满桌的菜碟摔碎在地,哗啦的一声不知是谁的心头一震,他眼眶发红的看着她,“那好,本王今日就放你走,世上再无恭亲王妃,你走,你走啊!”
宿芽没想到一时间便能闹成这样,见他如此冷漠,狠狠一推桌子,“你以为你谁,走就走!”
她离开王府了,光明正大的离开,获得允许的离开。
外边雨下的朦朦胧胧。
宿芽缩在河边,怔怔的望着腾腾然一片雾气的湖面。说实话,她现在心情非常不好,把封毓那个死猪头在心里骂了千千万万遍,骂到想哭的难受。
大魔头,是不是你给我吃了毒,不然为什么我会那么难过。
她想到那次她在天池边睡着,他很小心的抱着她到易水宫,她那时候醒了,却没有反抗,乃至他在她床边,她闭着眼也感觉到目光灼灼,最后佯装着醒来,却是他依旧清冷的眸子,只是嘴角染着笑,“本尊是讨药来的。”她霎时间就清醒了。他的药,就是她的血。
寒落归根结底就是个魔头,一个让她时刻恨得牙痒痒的魔头,她和他毫无瓜葛就是她三世修来的福气。宿芽对自己的总结非常满意,胸口却哽咽的难受,以致想要仰天长笑也总哽咽在口中。
“何必呢?”头顶突地多出一把油纸伞,替她挡住细细的春雨。握着伞骨的手修长漂亮,她抬眼,对上她同样漂亮的出奇的脸,“仙尊——”
“你动情了。”他依旧冷着一张脸,眼中深邃处似有愠怒。
她动情了,因为别人。
千年前,宿芽刚修成人形,会一点腾云驾雾的小本事,活的自得其乐。
有一日,她化的云儿被风神故意吹散,害的她一下掉了下去,一摔还摔回了原形。
她摔的地方正是凤兮的万凤宗。凤兮素喜侍弄花草,也没注意到她是株有灵的草,只看中她是六界唯一一株自天地而生的绛血灵草,便精心伺养。
日日饮清露,浇琼河水,她长的那叫一个白白嫩嫩水灵灵。没事就趁他走时化回人形,睡他的香榻吃他的香茶。
坏事干多了总是会被抓包的,宿芽那日正努力往嘴巴里塞吃食,就看见凤兮一下现身。
他怎么提前回来了?
今天凤兮长发泼墨似的垂在地上,系着一根细绳,完美无暇的面上一挑长长的眉,潋滟的眼眸远远美过仙殿外的各色花草,薄唇轻抿,一股高冷姿态迎面而来。
宿芽平日里当棵草的时候就常常醉倒在他为她浇水时那一低头的惊艳——导致凤兮常以为她营养不足才痿蔫巴拉的……
她此刻突然看见他的美貌,立马吞吞口水免得流出来。
屋内只养了她一株草,又有他设的结界,他自然能想得到她的身份。
也许是因为一个人呆在这偌大的万凤宗,他孤寂了太久,突然有了她,反倒不那么无趣了。
宿芽也就光明正大的赖上了万凤宗这个地方。如果没有那一场仙魔大战,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那场混战中老魔王受重伤,他知道宿芽是绛血灵草,她的血能愈百伤,便暗中掳走她。
为了救她,他身受魔族围攻,修为大损。可救出她时,她还是已经被吸了大半的血,奄奄一息。
他用凤兮的心头血作引,保全她的性命。而他自己大伤元气,不得已在西重天闭关千年。
等他出来时,她因天生灵物,又得凤王的心头血,已经飞升为天庭的易水上仙。却仍改不了贪吃懒惰的毛病,那日蟠桃寿宴,他一眼便认出她来,可是凤血吞噬了关于他的记忆,她不记得他,只一脸尴尬的打哈哈。
晚边宴散,他想去寻她,却发现她歪头睡在天池边上,流了一嘴的口水,他小心翼翼的抱起她回她的仙殿,她软软的趴在他的胸口。那时候,他才觉得慌神。
他生来就是羽族神王,无欲无求几千年,只为她动了俗念。
宿芽抹了一下鼻涕,狼狈的像个小孩,“我只是被人赶出来,伤心没地方吃饭睡觉了,仙尊,我可不可以,先住你那儿?”
看见凤兮眉头又要皱起来,宿芽讨好的笑,“小仙很安分的,绝对不干扰仙尊大人。”
凤兮住在临水小筑上,离街市还是挺远的,不过他露过几次面,一堆闺家小姐大官女儿就开始远离街市游玩散心,偏不巧,那些地方绝对以临水小阁为中心方圆十里之内。说白了,不过为一睹凤兮的美貌。从此诗声琴声日夜不歇,说实话,气氛有点像到了露天的飘香院。
凤兮带着她移形幻影,已然在屋内。而里面,竟听不到一点嘈杂之声。
宿芽看着处之泰然的仙尊,心想真是苦了外面一群用心良苦的美人们了。
“宿芽。”
“啊?——”这一声拖得老长,第一次听仙尊喊自个儿名字,宿芽简直是受宠若惊心惊胆战。
“把身上的雨水擦干。”他递过来一白巾。宿芽身上发上都淋了雨,水的顺着发梢滑落到脸上,她这才觉得冷,颤巍巍的接过白巾乱擦一通。方才仙尊温和如玉的表情吃惊的她手都抖。
凤兮皱了皱眉,拿回她手中的白巾,她睁圆了一双杏眼,比天界的哮天犬还要憨厚傻气。
凤兮按住他的肩,一点一点,细碎小心的掸去她发间的雨水,他神情自若,殊不知宿芽心中七上八下,忐忑的想在接受酷刑,想了许久,她出声打破这个奇怪的气氛。“仙尊,我想问苏清浅——”
“本尊说过,保她不死。”白巾擦拭过她的脸颊,手指触过,滑如白瓷。凤兮手指微微一僵,宿芽没注意到他的变化,笑的灿烂,“那小仙先替她谢过仙尊了。”
凤兮慌乱的偏过身,青丝垂落在耳侧,分明有一丝红晕。他把白巾塞给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封毓以为她半柱香之内必然会回来,可是到了近晚边还不见她回来,她一个不会武功又胆小的姑娘,而且外边还下着雨,晚上又冷……他懊悔不该对她发脾气,命了管家带人去寻,自己也撑了把伞出去找她,一连几日毫无消息。
封毓这才发觉自己对她一无所知。路过她的房间时,他突然想起了她在的时候,这个点都该是吃饭了,宿芽好吃甜食,尤其是糕点类的,她总是吃不厌……还有成婚那日,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求他给她拿块点心吃。那时候,她就像个粉雕玉琢的白瓷娃娃,饶是铁石心肠也不忍怪她。
其实,他从来不讨厌她,只是太执着于小时候的许诺,他怕越靠近她,他会动摇。
管家说听人饭后茶余提起自己在郊外所见的美貌姑娘,身边还有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封毓猜到是凤兮。一个人跑到郊外,正好宿芽随着凤兮在外面看雨。雨下的淅淅沥沥,凤兮替宿芽撑着伞,脸上的笑意明艳任谁看了都动心。
宿芽一转头,就看见封毓手上拿着一件裘披,撑着伞,在烟雨朦胧的另一端静静的看着她。
“唐婉柔。”
“我们回去吧。”宿芽拉过凤兮转身要走。
风绝尘气的扔下伞跑过去拉过她的手,“唐婉柔!不许走!”
他站在雨中,雨水不住的从脸上落下来,他抓着她的手温暖有力,宿芽低头去看他的手,以往,他总是她靠近半点都厌恶……“你不是让我走。我做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想你继续做王妃。”
“我不要。啊!大魔头,你松手——唔……”
封毓把她一把拉到凤兮的伞外,雨把她淋的和他一样狼狈,他的唇紧紧贴着她,双手环抱的她挣扎不得。
良久,他紧紧贴着她的额头,说对不起,说——他爱她。雨水淌过他直挺的鼻梁,滴在她颤抖的唇上。
凤兮站在宿芽身后,握伞的手指节泛白。
宿芽和封毓重新开始。
以为这样就是结局,但宿芽却时时担忧。
果然,封毓月圆之夜突然现出狐形,遭雷劫。他现在不过是肉体凡胎,雷劫一落,必让他魂飞魄散,宿芽要冲过去给他挡劫,凤兮现身及时拉住她,“这是他的劫,你贸然过去,会永失仙资的!”
“不!他会死的,我不能看着他——”突然一声剧响,眼前的光刺眼到让人睁不开眼睛。“大魔头!!!”
封毓身受雷劫,元神俱散,昏迷不醒。
宿芽求凤兮为他保住肉身。她想尽一切办法,也一定要救她。凤兮说因她是仙体,与魔本体相抗,才会给他招致雷劫。只是他不愿说,救他的方法。
宿芽终于明白月老所说的情劫,对他,她注定躲不了。
她跪在月老宫外整整一夜。月老不忍心,告诉她魔域有一个禁潭,要救他,必须取得潭底万年淤泥里的幽灵珠,只是那里聚集了世上最强的怨念与恶灵,去了,大多无还。而且用幽灵珠补魂魄,要以命换命。
世上没有百来的东西,你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
“我要救他。”
她历尽万险进到禁潭拿到了幽灵珠,却遭怨灵反噬,仙气尽散。
凤兮知道后赶过去,只见宿芽浑身是血的倒在潭边,手里紧紧的抓着幽灵珠,正要以剩下的气力把自己的魂魄逼到幽灵珠里——
“宿芽!!!”凤兮飞身过去搂住她,抚着她满是污血的脸庞,他生而无泪,却为她而哭。他爱这个胆小又勇敢的姑娘,尽管只能爱的小心翼翼……
“宿芽,你还记得你要答应本尊一件事吗,本尊现在想到了,本尊要你停下来,要你活下来,你听到没有!!!”
“仙尊…也会,凶啊……”宿芽吐出一口血来,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手下的动作却是没有停住,反而用尽全力,“可是仙尊,对不起——”
欠你的那件事,怕是要来生了,不,是没机会实现了,她魂魄没了,是没来世的。
宿芽正准备永远的消失于世,身体突然一沉,竟是被凤兮捏了个诀困住了。手上的幽灵珠被一夺而过,“仙尊!”
凤兮将自己的真元一分为二,保她一丝脉息,留与彼岸花中。“这幽灵珠,我会替你交给他。”
“仙尊!小仙自己的事自己可以做!”
“宿芽,你为何那么执着于寒落呢。”这是他最后一话。宿芽只见得眼前乍地的万丈红光,她的伤愈合的迅速,凤兮的身影化为一缕融进了幽灵珠中。
“宿芽,若是那日抱着你回易水宫的路,能长到走不完,该多好。”
宿芽一愣,“仙尊……”
封毓回归魔界,只是幽灵珠能让人记忆尽失,他和她,注定咫尺天涯。
宿芽也没有去找他,她就日日夜夜守着万凤宗,守着故人的故居,要说她当初是为什么爱的寒落呢,其实最初是始于一个怀抱罢了,她溺于那晚夜里那个温和的像书生一样的男子,却不想是她认错了人。
从此一岭分水,她爱的一塌糊涂,错的一塌糊涂,竟不知伤了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