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回暖,大殿仍在建中,苏清浅自请先移居荒废的冷宫。
她怕靠近他,怕看见他。
那时还吹着冷风,她穿一件紫色的裙衫,挽着平常的发髻,跪在他跟前,瘦弱而坚决,“望皇上成全。”
封邙止虽然不忍心,但知道她性子倔,还是准了,命人把冷宫都清扫布置了一遍,供给待遇皆照皇后惯例。
冷宫虽然荒远,却独得安静。封邙止常来,她都只是添添茶水,并不挽留,那种淡然,就像柔软的海绵已经被晒干晒硬,再吸不进一滴水。
天气冷中带点欲来的暖意,却未被感觉到就又被抹杀在寒气中。“慕嬷——”想到起火之事,她眸光一暗。已经一月过去,她仍是不习惯身边没有她在。
翠儿和白雪进来给她倒水,她还没喝,就干呕起来,她俩吓坏了,“娘娘?我们去请御医来看看——”
御医,苏清浅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了公孙老头胡子花白的模样,“不用了,我歇会儿就好。”
封邙止一直在追查前朝公主一事,今日暗卫在一个年老的接生婆那里查到,当年白云中府上生的女儿一出生便夭折了,那清浅根本就不是——
“娘娘,容妃娘娘请您到别院赏花。”
容妃,她终于捱不住了吗。
“回去禀她,本宫换身衣裳便来。”
别院花开的少,不过几朵零散的小花,翠色红障中,也别有意趣。
容妃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衣裳,披着纱帛,一边给她介绍蜀宫里的各色花品,一边温柔含笑的看着她。
苏清浅脸上烫伤的痂刚落,在雪白的肌肤上一片粉色甚是突兀,她也只随口应着,并无十分趣致。
苏清浅的目光落到她笑意吟吟的脸上,微微细痕掠过。
容妃为人温厚不假,因为她向来都是借刀杀人。
那日在东篱遇刺,除了兰妃派来的人,还有另一波躲在暗处观望。
后来的兰妃陷害她一事,容妃为兰妃的贴身侍婢求情,她觉得奇怪,吩咐慕嬷嬷出宫去查,发现有一名叫晓儿的一被逐出宫便不知所踪,后来小楚儿去查到那晓儿在未进宫前曾受过容妃的恩惠,进宫后被分到兰香宫伺候,容妃私下也是照顾有加,陷害她一事,想来也是容妃之意。可怜兰妃无知,至死不知谁毒,可怜晓儿错信,一出宫便死于非命。
“这儿凄清,不如去御花园走走,那儿花开的盛,也热闹。”容妃说着伸手过来挽她,谁知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便倒向她——
苏清浅侧步一移避开,容妃暗惊她的速度之快,自己退后几步便稳住了,笑道,“竟连个步子也不稳,皇后娘娘见笑了。”
苏清浅冷颜道,“容妃说本宫像是旁观取笑之人么?”
“静容失语,娘娘勿怪。”她竟能忍的很。
苏清浅轻嗤一声,不再作答。
容妃在前走着,前方一个冲撞的宫人不知作甚,赶得急,一下撞到容妃身上,她连着一仰往后倒来,苏清浅本能的去推她,混乱间一块东西掉到地上。
苏清浅一惊,摸袖子中的暗袋,血络玉分明还在,可地上这块玉通透血性,独有千年玉的温润,显然是血络玉——
那日容妃恰巧想起把封邙止年关时打赏给自己宫里的梅花木刻落在了衣服里,去取时尚衣局的人挑错了衣服,样式虽然是一样,但味道不同,她正疑惑,手中却突然摸到一块硬物。她眸光一沉,是血络玉。
“掌事嬷嬷,这衣服错了,不是我家娘娘的,”她的侍儿绿意归还衣服,笑道,“娘娘说了,这挑错衣裳的事儿就不要说出去,免得嬷嬷受罚,”说罢又把几两碎银子放到那老宫人手上,“娘娘说天还寒着,拿银两可多换些炭火,老人家禁不住寒气的。”
掌事嬷嬷忙着谢恩,“老奴多谢容妃娘娘宽厚。”
说巧不巧,那时候她爹为了给皇上排忧解难,命人仿造了一块血络玉,因她向来心细,便送到她宫里看看可还有瑕疵,她便借机调换了。
“这是什么?”容妃捡起玉来,素指轻抚,“像血络玉,又不太像,娘娘从哪处得来的?”
苏清浅恨她手段卑劣,想出手给她一个教训,不料封邙止早被容妃约来候在一边,一掌毫不犹豫的打向她的胸口——
她躲的掉,但一见是他,心下一寒,实实在在的受了一掌。
她嘴角一下溢出血来,往后踉跄了几步好歹才稳住,抬头看他,笑的凄凉。
她犹记得一年,不,是两年前了,在那悬崖上面,她独爱他笑意满满的眼睛,是与常人不同的好看,
可现在她对面的男人目光冷如寒星,如同化不开的千年玄冰。他问她,“为何要骗我?”
骗……苏清浅冷冷的扯起一抹艳气逼人的笑来,“因为一开始进宫,我就恨你入骨,灭族之仇,亡国之痛当理由够吗?这江山根本就是封丘强夺来的,你父皇不过是个卑鄙小人——”她走近一步,目光定定的锁住他的眼睛,“而你从不爱别人,你最爱的,就是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江山!!!”
空气仿佛一下冷过正月下雪最寒的那几天。
封邙止双目充血通红,如含火焰,“来人!把她关入天牢,无朕口谕,见者杀无赦!”
宫里被封锁了所有风声,只说皇后病发,不见外人。
天牢里,他冷声问她,“兵符在哪儿?”
苏清浅只是告诉他,“兵符是哥哥给我的,为何要告诉你一个外人?”
一个外人,再亲密纠缠,不过是一枕黄粱梦。
他知道她的兵符藏在那个小盒子里,不过是区区一个冷宫,他就算把它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兵符!
苏清浅只是笑,笑他如此可怜。
“封邙止,江山真的那么重要吗,你要是闲着,就去找好了!”
虽已开春,但这阴凉的地方仍是寒气渗人。她穿着单薄的囚衣被绑在木架上,手脚早已经冷的失去知觉。
封邙止临走出牢门,想到她病弱,又极畏寒,便命人松开她,另外再送床棉被来。可他还是走了,走的头也不回。
苏清浅被绑了一夜,四肢冰冷僵硬的麻木,一被松开绳子,整个人便没有支撑的摔在了地上,腹中一阵钝痛,一股滚烫的热流顺着腿流下来,心如死灰,就是这样。
她和他,终于再无瓜葛。
狱卒奉命送了棉被过来,苏清浅看着棉被,突然笑出声,“去叫皇帝来,我想通了,我招。”
封邙止接到消息折回天牢时。苏清浅就坐在牢房的墙角,棉被远远的放在另一边,安静的可怕。
他看见地上的血,心一慌,走到她面前,声音在牢房内充斥着回音,“你想通了?”
她只是蜷缩着,闭着扑扑羽睫,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几乎是颤着声音重复,“你想通了?”
没有人回答。
封邙止的瞳孔猛然缩紧,伸手去扶她的肩,她整个儿僵硬的直直歪倒在一边,孤弱的触目惊心。
“清浅!”他把她抱在怀中,惊觉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全无生的气息。怎么会……“清浅,你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去找太医,我们重头开始,清浅,你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他紧紧抱着她冰凉的身体,在一群人的眼下,抱着她,飞奔出天牢。
那一刻,好像路长的走不完,他害怕的心缩成一团,紧紧抱着她,惊慌失措。
“朕要她好好地站在朕面前,你们给朕治好她,治好她!——”他赤红着双目,手紧紧握着她冰凉的手掌,近乎疯狂。
老太医不明缘由,给苏清浅看了看,显然是已经死去一会儿,回天乏术,饶是华佗再世,也绝不可能救起已死之人。他斗胆禀告,“皇后娘娘体弱虚寒,这两日寒毒入骨,又身怀有孕,动不得胎气,方才小产,最是体力不支,况且,娘娘是服剧毒身亡,老臣即便可通天术也无能为力。”
身怀有孕、服毒身亡——
封邙止握紧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中,竟不觉得疼。
西蜀元年四月,前朝公主被处死,同日,皇后薨,天下素缟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