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有此言耶？此二者皆西蜀人也，王泰阶者，峨眉汉人，贫无炊，十二岁为富家童仆，富家塾师教富公子诵读，泰阶在侧，暗听之，默诵之，略有暇，辄阅读临帖。不数年，学识过于富公子，富豪嫉之。富豪失金，诋为泰阶所盗，酷刑逼供，皮肉为裂，闭于禁室，几就死。某半夜，泰阶闻屋顶有足音，忽一人推瓦拨椽而入，解其绳，提彼复跃而出，耳语之曰：“豪公将卖汝于雷波为奴，永不得出，宜速去。”泰阶视之，亦豪富之贱仆李学东也，李学东者，西蜀马边夷也。
泰阶既出，饥寒数日，得为堪舆仆从，负载行囊，未及二载，堪舆在山野被盗所杀，泰阶负行囊后至得免，惧祸及己，图逃桂林，途中遇李学东，惊问曰：“汝何褴褛至此，我累汝哉。”呜呼此遇，得使二者共仁哀牢，此非天耶？今盛代如青天，而得行仁众庶社稷者又何难耶！学东曰：“汝脱出，富豪究之急，吾惧而走，佣工糊口，今夏被逐，正不知何去何从！”泰阶曰：“吾尚能为堪舆，聊可糊口，汝佯为吾徒，走滇、黔，桂间，暂可度日。”学东曰：“苟若是，何日了了，何不往投太平军，痛快纵横，驰骋此生！”泰阶曰：“石达开将军宽仁大度，有胆略，可投之！”
癸丑秋，乃投太平翼王军，泰阶初为一录事，后因李学东两护翼王之功而擢升为翼王侍卫长。一日，翼王问李学东曰：“汝何不投北王而投我？”学东曰：“吾友王泰阶言，唯大王宽仁大度，有胆略，故投之。”翼王曰：“王泰阶何许人也？”学东曰：“即在我王军前为录事。”翼王召至前，泰阶伏痛陈满贼祸华，民不聊生之苦，愿誓死驱之。翼王乃留之帐前文书，整理案牍。
甲寅春三月，翼王小挫，李学东受创，寓民室养憩，泰阶亲为调药，不忍离去。旋为满军所掳，及逃出，翼王军已远离月余。泰阶谓李学东曰：“翼王军前人才众多，我二人去留不足轻重，满贼暴戾，九土皆怨，滇夷尤不堪其苦。吾兄乃夷人，何不入滇促夷起义，应援天国，不失效忠于翼王。”学东曰：“吾弟乃汉，愿为夷戮力，兄乃夷人，安不为夷。愿随吾弟入滇，促夷起义，应援天国，驱逐满贼！”
申寅冬，王泰阶由桂西经滇南，渡礼社江入哀牢，为堪舆郎中，李学东为其徒，出入夷汉贫富之门。入富室行堪舆得资，购药入贫户，为郎中，愈病不取资，与李学东亲为贫者侍汤药，贫者莫不感其德。未及一载，哀牢山川为其所悉，富室内幕为其所知，贫门痛苦为其所晓。李学东乃曰：“闻杞彩顺领千人聚山野一载，可往投之。”泰阶曰：“彼杀汉人过甚，渐失众望，不足为首。当别择可为首者起义，后说其归附。”杞彩顺乃秀水塘罗罗濮夷，蒙舍先王细奴逻之贵胄自细奴逻，历承四十余世，彩顺虽困而常济贫，有司诬其结众图判，缉解州衙，至中途为众所劫释。至是即聚五六百人居山野以御乡练，此癸丑秋事也。丙辰春，杜文秀加其为都督，不受，乃曰：“我先于回起义抗满，今共抗满可耳，何用都督，为图我隶于回下乎？”即起兵千余，会杜军回将围镇南城，回将观望不前，彩顺大怒曰：“回图假满损夷乎？”遂不战而率军归。
学东曰：“杞绍兴为夷中之能文者，有卓识，亦蒙舍王细奴逻之胄，可以复故国之名，拥之则群可聚！”泰阶曰：“杞绍兴只可为夷首之辅，不足为首。夷蒙舍距今甚远，复故国不足为名。李文学大脐鼓腹，夷众悉以为异人，若拥彼为首，则众莫不以其异而附之。”学东曰：“善。吾二人当即夷汉贫门暗扬李文学之异，明诉满贼汉豪强之暴，复潜与杞绍兴、鲁得盛、鲁应东、徐东位、字阿乌、李明学、罗自美等为夷众所孰知者议大事，不半载，事可举矣！”于是乃访杞绍兴，适绍兴猎一狐归。泰阶称曰：“好狐皮，值几何？”绍兴叹曰：“好狐非吾所有，乃蜜滴庄主所有耳。可值三钱，庄主所予不过一钱。”泰阶曰：“不予可乎？”绍兴曰：“不予罪矣。”泰阶曰：“吾兄本王室之胄何碌碌久居人下受迫？”绍兴曰：“满官杀我父，汉庄主夺我地，回贾剥我毛皮之利，我夷受欺凌久矣，恨无首集众雪我夷耻，王地师其为我筹之。”泰阶曰：“闻众以李文学为异，彼可为首乎？”绍兴曰：“李文学为潘家奴十几年矣，恨庄主如刺骨，常切齿曰：我必杀尽庄主雪我夷家之恨，梅洪虎为之伏，蜜祉龙为之逃，众皆曰：得勒米神仙临凡，龙虎不侵。由是观之，李文学为首，众必响应。”又曰：“李文学之被视为异人不自今日始，方彼出娘胎，被其母弃于洪涧而不毙，众莫不神之。”故此二人为哀牢民所为诚至矣，唯待时与机而发之！
却说泰阶止正学之杖，忽观得旁一女，大惊，乃知高娘非人间物也，又大喜，今正学得仙之睐，其事必成，乃入室为潘文溪医伤，闻得其所以如此，乃出他人，独言潘云溪曰：“君知高姓女何物也，其能使龙神下逐，而移物于空，非哀牢山川之神能伏者也，余能知其非人，而亦不能近之，汝今知，不可泄，其来必有以也，其欲得者得则去，不可动之，待之如初，不能使之觉，不然潘府绝矣！”潘云溪大惧，恨于心，乃计，欲使之早去。泰阶出，而正学父自瓦卢亦至矣，乃叹正学之伤于院，学东阴与其药，其父乃扶之于圈上安之，泰阶学东走，而潘太公责斥阿成父子至晓而罢，而杖高娘数而去。高娘佯伤而卧，潘云溪知，然深信泰阶，竟不言家中，然内思于心，必欲使得祸也，而正学得此之冤，怨愈一重，唯其引矣，然此事后，潘生果稍约束其府，待他日也。
丙辰年二月，一日正学背粪田亩，忽有村人李学明至。李学明者，其村人也，过正学家门，闻得啼哭，乃入，见人众，异之，乃前，见王泰阶李学东与数村人在，而泰阶来回床边，床上正学父阿成卧，然左腹见殷然皓然，殷者为血，皓者为骨，其间肝肠皆可睹，阿成气息微弱，呻吟不断，正学母张氏缩其左手足伏泣床沿，其母四岁前得风蹶之症，故如此也。正是乱世民苦，天地肃杀，其人罹祸，陋室旷荡，此情此状，一何惨也？问旁人，乃知，其父为野彘牙击，绝之如此也。阿成欠潘家租，潘家乃责之猎，正学父终日猎不足定租粮，彼日晨入林，持弓刀逐野彘，彘急返，以牙挂其腰腹，洞之而奔于林外，路人觉之，抬之家，乃请王李，王李于贫家仁义，又常与正学来往，先时曾医其母之症，使得不死，今见其父如此，皆为之悲，而邻舍翁媪姑婆亦皆来望，然泰阶神色间似有不可救之意矣。李明学见此景，乃奔蜜滴，言正学。正学闻之，心如雷击，默然望李明学良久，乃弃筐于垄，与李学明奔瓦卢。至家见父卧床，观其伤，又思其妹之死，又悲神明不佑其土，又愤国器不正民生，交相郁结，泪涌床边，不能言语。乃询泰阶其父之伤，泰阶乃引之出，与数人蹲檐下阶沿曰：“君父肝为捣碎，血流几尽，命不过今日矣！”正学望山外苍天，开口叹泪而已矣。
而其父吼骂，怒其母不炊以食客，其母右手扶门，左手卷锅于怀，立右足于槛内，提如木不能曲之左足以过槛，然足竟不能过，手中锅颤颤欲坠矣，学明把其锅入内取米，而正学母指阶中曰：“吾朝坐槛边，汝婶掘得野菜，半吾于此也，众有闻汝父创者，乃赠米糠于火塘边，可为炊，入尔母也，何不能过也？”言罢，乃复骂其足也。其父乃呼正学就问之曰：“吾将死乎？重耶，轻耶？”反复其语，呻吟莫止，正学低头以慰之，父息良久，复言曰：“吾死，尔母奈何哉？使之与我同归，可也！”又大怨于天，乃言某所香纸，欲使正学拜祷于树神，正学怒曰：“唯死而已矣，何惧哉？抑或死乃乐于生也，汤火之生，何如灰烬之死耶？”然此语出，乃大悲愧，满清政之罪其能于此时怒乎，乃举首望父，父亦哀目对之，四目之交，其何有哉？呜呼，苍天，皆唯清流以颗下而已矣。正学不堪，徐垂其首以避之，日月也，而此二心所证者，其亦垂乎？岁有春夏秋冬之时，天有风雨雷电之加，地有山岳江河之属，宇宙有日月星辰之列，往来有商周唐宋之序，而此泪在人世茅舍殿厦也，其与物界之有，凿凿同列，可也！屋中静良久，父复言痛曰：“殆非也，吾创于林中，负我归者，亦老医也，言此乃皮肉之裂，所赠药，可医之也，为我取之枕下。”
正学乃伏为父寻之于枕下。其父乃侧其创于上示正学，正学默为之散于肉缘，呜呼，其孰而能望此惨而持此痛也，苍天也，吾问汝，人皆父之子女也，吾问汝，汝能视此分肉离血而不痛乎？细息于手足，须臾之间而欲将阴阳而隔矣，睹其神渐于尽而无措，唯受之而泣惨也，人也，尔其孰能不痛，尔其孰无父也。而怨其父曰：“今兽出，何猎之时也，何猎之时也，潘云溪，吾与尔不共戴天，我必杀尽世间庄主，而方泄此恨！”其父骇，怒曰：“竖子何逆之有，尔欲老子死不安魂耶，受汝此赠，老子必将入油锅矣，尔今在潘府，吾闻其妹有意于尔，合当尽力而顺之，以得此生也，此时即可去，莫使潘府为念，父命无碍，二月初八吾当出蜜滴，观祭龙与歌会，尔为我备麂肉乎，吾出当食之也，王堪舆在，吾必速癒！”正学不敢接言，强忍曰：“吾腹饥，待与母食而去！”
其父望其背，知己之愿终不能压其反起之举矣，观其势喃喃于枕间曰：“此龙也，此龙耳！”饭熟而众食于外，其邻知其无者皆归，而李学明亦不在，唯泰阶学东在，正学乃端饭入以食阿成，方入门，见其父抓巾以拭腰下血，此则其家唯一洗濯用物也，正学奔而夺之，父争之，不奈其子之力，阿成乃捶床大骂，呼众来观，众端碗来观，而其父骂声乃渐无，于众隙望得正学之立，乃内向默然良久，后呼欲食，正学乃入，泪以勺喂食之，乃观得其父颈项环一巾，此则三年前其出景东为母所买，未知父何时围于颈项以欲得其子之慰也，其子能慰之乎，正学吞恨而举食，中心呼天不已，料其父此时嚼食之状，其一生将以之苦于心间也。呜呼，高娘，则此情于月下，尔其有念乎？
却言正学正食其父，忽闻得户外大噪，乃出望，却见弯舌正从数人以锄开其屋左菜地间之坟也，此坟则其妹燕儿所葬之地也，以贫乃葬菜畦之中，时王李数人正劝阻之，其母则号哭于后，正学大怒，掷碗于地，奔阻之。时清满衙门于庄主巧立税名，人死入土，必交入土税，其妹死，入土无钱，而弯舌数索之，今于他户收租，酒食而过正学家，往昔与正学有隙，今乘酒兴，观得其父将亡，大快而欺之，曰：“自五今葬，吾已收其税，汝妹亡数月矣，税今有乎？”正学怒曰：“今哀牢之地，几家有食，食之无有，而况税乎？”弯舌曰：“如此则非吾不义也!”乃使人掘坟，方数锄下，而衣肉现，呜呼其惨也，贫无棺，唯草席裹葬，安土无及半岁，而残破尸骨将暴于狼虎也，狼虎犹夜来，而今白日下，正学见之，目尽裂，发上指，大呼一声，拨开人众，推人于地，夺其锄，弯舌等大骂而击之，正学怒上九重天，唯无可泄处，举锄击弯舌，中其首，仆之，乃击其从，又杀二人，余者大恐，奔走。邻舍闻声来观者亦惧，皆去，文学指地上尸以望王李曰：“今天地使吾至此，王堪舆，吾复何活？”泰阶使学东助之为其妹盖土，曰：“非独汝家耳，哀牢诸夷不活，天下苍生不活，满贼不灭，庄主不除，汝与夷众当生生世世为败政之奴仆，豪强之牛马！”正学曰：“王地师之言是也，然则当如何？”学东弃锄在侧，前曰：“与其为奴仆牛马不死不活，不如拔刀而起杀满清戮庄主而不活。实则此乃唯一之活路也。方今之世，哀牢诸夷莫不怨庄主，天下生灵莫不恨满贼，苟君能振臂一呼，非仅哀牢诸夷闻风响应，且天下生灵亦必归附，我与王地师誓死随左右供驱策，万死不辞，为我南山诸夷除害，为我天下生灵争出平等世界！”文学曰：“今既有王地师为我师，学东弟为我助，我何惧哉！村后天生营正可誓师而起！”
三人乃望之，但见一峰耸然天地间，正俯视哀牢群山，云雾盘旋，雷电大作，正望志士之奋。咦嘘唏，此一何壮哉？问天下几世几代而有英雄也，而今不闻其风几百岁矣？乾坤之中，代代出君郎，处处有男儿，而为天地正者之雄杰，其安在哉？意气许与弱众，铿锵付诸此生者，其何在哉？指那起庸庸一世，尘蚁相妒者示之，在此不是耶，攀几个富豪家仓，数千万个铜子儿在白马车中喝势，于雕窗画阁中言奢者，望此，钓数个无知红颜，抚万千次柔娇儿在风月场里扬意，于宴酒舞歌中争风醋者，望此，交一圈浮沉官宦，弄数不尽计算儿在权势剑前假威，于社稷略中取利者，望此，谋半个周全家舍，愁千端于不敢，在平常里消耗，于鸡毛争闹中蹉跎者，望此，血非赤者乎，而肉非骨上乎？以天下苍生为念，以性命为筹，其不枉来此世一次也，非天地之上上者而何，不以其终之成败论，唯而今之起，其光虽日月可比也！高娘之辈也，尔之所修与待者，其为此乎，其为此乎？
却言众于屋外筹谋，忽闻得正学母于内呼曰：“正学速来，尔父死矣，尔父死矣！”正学大恸，进伏床前，大失而望其父面，悲不知措，以泪于此刻而已矣，呜呼，父亡，父亡，父亡，父亡而未有一日得享子福，一生东西窜行以谋事，衣鞋未有换之者皆补丁也，口腹未有珍馐者皆草蔬也，屋舍未有高暖者皆洞暗也，呜呼，吾父亡，吾父亡，吾父亡矣，吾父亡而枉有其子也，成二十六岁而不能孝父于世，上邪，其实为之矣。其父死颊恶，而右手置胸上，以拇指掐小指节首，乃问泰阶此何意也，泰阶问其父生辰，其母言之，泰阶掐指而算，曰：“依尔父生辰，死辰将不利于后，其掐辰时，乃谓己过辰时而去也！”
正学默然而望之，释其掐曰：“君生时护我，我尚不能报君一二，吾父，君亡，若可自在则悠然逸游可也，吾今唯以命致意于君，乃足矣！”乃谓其母曰：“我将反满清而起矣，我今杀人，此唯生计也，成败不论，唯土上之民而已矣，若得正世，则吾无言，若耻祖先，吾则愿母言此儿也！”张氏泣曰：“吾安知之，然不论尊污，尔皆我儿也！”正学伏拜其父尸三，乃与王李设奠于堂，斫屋外死者三人首，祭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