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娘莲足方步尘，闻声而观之者围矣，潘府前如市，皆指言李府必败，潘云溪乃心大喜，引高娘入观绣，穿堂至一院，四厢之中，春花簇出一亭来，亭中间，绫罗从容者四人正围桌搓麻将，亭栏下女四五，皆十五岁上下，粗布寡颜，或二三拥，或独自而坐，正描红刺针，时而起出入侍四贵者之嘱，潘云溪乃呼众绣女曰：“此则吾府新来之绣娘，尔等且引之于绣房使之观绣！”又于四贵者之妒中呼一女曰：“尔度此女可随何人？”对曰：“屋中人皆有人应，唯厨娘无一下手，可去厨中，哥哥若恐糟践如此血肉，亦可自用于房中！”时座中则有一人弃子而起，而旁女牵其衣，旁老妪笑抚其背曰：“大娘犹未怒，而小娘如此耶！”则初言者潘云溪之妹也，怒者其妾，坐牵者其正妻，立抚者李府夫人也，潘云溪乃笑拦之曰：“众安可乱言，吾来此女，为潘李二府之歌会也，李大夫人，观此女，今岁孰家上下也？”李夫人笑曰：“任如何，总是君在上，而此怒者在下，此必不错也！”其妾大捶老妪于众哄笑之中，潘云溪乃驱众绣女去。至绣房，但见布机耸然于室，占空三之二，而一床横于墙下，如死蛇委委，则众女之夜卧处也，房外春意融融，而更显此间凄惨之状矣。高娘为人时乃贫家女，心本与众通，观得如此，言语相互，众女乃大爱之，喧于房中，如此，则房之内外皆春矣。正欲观其绣，潘云溪之妹携一纸契至，乃掷高娘钱一袋，令其按指于上，继而引之入厨交一媪使之，庖媪自刷其锅于灶，而喝高娘折捡地下鸡啄菜，高娘一心而念李正学，乃下心曰必不以此为耻，乃屈心抑尊而为仆婢之事，又念绣术之学，故将菜析叶于盆，乃端之于外，于一婢女询水处之时而问之，原来，潘李二府之婢名为绣女，实则当尽婢事而后乃责以绣也。乃出府，果望见来时所见大缅树下众人簇于一池下，洗濯菜蔬，乃就之，众妇媪皆前观其丽，笑问何所而来，惜好质尘落。
高娘乃蹲于水傍且濯且言，乃观得此水乃前一池而出，乃止盆于地，上观之，但见此池自地下而上丈余，四壁皆青石，青石壁出土表而高与膝齐，上有青苔满布，又有卷蕨一二侧生，其底沙砾洁明，水高十之六，在土表下，手伸不可及，而可见水中暗流徐涌，水表新泉拱波，然底沙不动，高娘知此泉必日夜无息也，天也，穷途僻壤，而天地不显其健乎！而其中尺鲤赤者碧者自在而憩沙，欢愉而仰貌，更令人奇。高娘乃收缕于鬓耳而笑观其中一观其不去者，睹其侧背紫鳞脱落而惑时忽闻得人言曰：“此鱼乃水神也，数百年以下而大小不变，故无人敢渎之，前潘家庄主于亚溪河得一鲤，亦入其中，其必将饮此而神也，尔女者不可近，若鱼亡泉塞，吾众必放汝也！”高娘乃不敢妄为，急下，而闻长者言，此则蜜滴由来之泉也，原来古时此处乃密林，林中蜂酿蜜余，乃滴于土，渗于水中，聚于此，人饮此水，甘冽非常，乃扩之为池，众乃集市于此，于是村落于此，名之蜜滴，故此地以其水而得名也。高娘又指头顶之缅树，言其何以如此之大也，但见百十余丈外其干四五成人张手之围，而老根于土者时潜时出，缠绕干枝，碎裂坚石，绵延山街之外，悬于空中之根，细者如寿者长须，粗者如纤船之索，童子秋千其上，笑语淋漓，中间数分叉，交织而上入于青云，蓬蓬然所长之叶如盖如伞而庇护半村与街，其上鸣鸟，不知其名也。
又望见北去一府，突出村舍，檐飞脊走，赤墙白柱，富威不在潘府之下，乃询之，曰此则李丕之府也，观望之间，而闻得众有呼应，而见李正学挑桶而至，闻其中问答，知其欲取水饮牲口。乃不敢抬头，低首而濯，听其爽朗言笑，乃不禁欲观，扬鬓上瞳，但见其以葫芦瓢舀水石槽中，终不能以眸对其目也！忽闻得其言：“尔姓高耶，至此乃为食此苦菜，抑或欲饮此蜜滴耶？”高娘闻其有言于己，大喜，乃得机而正首睹之，成目于酡颜中，未析其言中讥嘲之意，而欲答无言，急索于心又忘其问，忽闻得庖媪于门前大呼斥之，高娘乃欲端盆而起，又顾李生，失于其稳，掀翻盆于泉旁，菜散乱于地，高娘大急，而庖媪斥辞欲恶，李生乃喝曰：“此苦之急亦苦，迟亦苦，吾等食者不急，尔何急也？”庖媪亦骂之曰：“罗罗子，尔休聒噪，尔于众中所言以为吾等不闻乎，尔勿忘，衙门里坐有青天，尔敢逆天而言，天必下雷而开汝，尔莫狂，尔待之。”原来庖媪乃潘家远亲，亦不能善待下，众皆恶之，李生乃为解释，非为高娘，乃不平于恶也，见高娘赤脸而拾濯，以为其为詈骂而羞也，不知其为己多情而春也，众为正学苦，正学乃挑其水冲开庖媪之唾沫不休，大笑曰：“回避，回避，余欲饮牛羊牲畜去也！”。众暗笑，高娘亦笑而端菜盆入。于是乃婢仆潘府，夙兴夜寐，靡有朝也，逢彼之怒，让笞至也，虽有众姊妹同苦，犹不堪也，又思正学，乃于一夜而至正学之所，欲致意而去，正学日为府中劈柴挑水饮食牲畜，内外重活，乃主潘文溪出入车马，夜则寝于牛马圈之上，在后院，众女亦在后院，故出门则见矣，时明月在天，院中月辉如水，高娘乃以为明朝取松明为由，释针线出。柴堆在牛马圈门外，而闻得其中犹有声响，原来正学正洗马于圈外，圈依山势，圈外乃大道，开大门出马，而院内地高，唯一小门在上，高娘乃秉烛出后门绕之大道见正学，乃曰：“李大哥，吾欲为灶取松明，未知在何处？”言罢乃次烛于高石上，取干草入水助正学搓马背，正学笑曰：“尔可立止之，若枯槁尔冰雪之肌，东家必以我摧害潘家三奶奶之名而捶斥于我！”高娘怒，既而哼笑曰：“君于山川间之呼喊于我裙钗间则萎绝乎？”正学怔之，默然无语，任之而自行，时夜来香正浓其臭，正学心亦荡漾，而又闻其语曰：“吾以天旱家贫而为仆于此，念世无良善，在蜜祉得君之救乃有命，虽无尺寸之报，然日夜无忘于心，常欲求机，言此亦可，然君常以鄙贱待我，君之心，乃以我非人耶？”正学闻之，大赧，常以俗女之志意之，以其貌，其必乃潘二奶奶之辈也，今之言，使之大惊，走哀牢，越蒙乐，阅人无数，几曾得遇此辈耶，男儿中亦少有也，乃曰：“此意乃此间可言乎？尔若知此，则何必言报！速速让来，我与尔寻松明去也！”而忽闻得有人笑曰：“尔等于此，其何乐也？”观之，乃村中一无赖曰“弯舌”者，岁三十，无产业，常纠集村中无良为潘府收租压民，常入府中后院，欲得于众女，其恶显也！正学乃旋马首，以马臀撞之，弯舌不能立，于道沿滚于三丈之下他人菜园中，高李乃大笑驱马入圈，弯舌则大骂于下。
翌朝，弯舌乃馋高李于潘文溪，潘生乃辍笔而笑曰：“此女知文与礼，岂能与村野共语。汝去矣，吾以三两之言必能定其心！”弯舌悻悻而出。至夜，潘生乃把一纸而往绣房，时高娘与众女于房中正绣，绣房之中，娇语嗈嗈，而绣品更夺人心，但见花鸟虫鱼，逍遥山林，龙凤狮虎，雄豪乾坤。花鸟虫鱼，逍遥山林，则幽兰藏于石间而生烟，玫瑰翔翥枝头以腾云，白鹤唳鸣九天而直上，鸿鹄高翩万里以显志，蝴蝶交错以逐情，锦鲤互抱而贵命；龙凤狮虎，雄豪乾坤，则金触玉摆无尘而清一，仁膺智背唯尚以贤圣，颈蓬蓬而威，步凛凛而风。竹弓里尽女儿之悲辛，洁眼畔乃上上之希冀，素手针针冷，春心线线真。来来回回，千丝丝万万绪总在寒夜，穿穿引引，前悠悠后飞飞只是定身难求。
潘生观得久时，乃方欲前，但见众女惊呼，起而相逐，潘生异之，正欲入，但见一双鸳鸯金烁烁从房中奔出，于其双腿间而过，驰于院中月光下，潘生乃大呼正学，正学乃至，而金鸳鸯钻于马圈之外，眼见在院外林草之中矣。乃大叹而问所从来，皆曰乃高娘绣绢上蹦出，皆大异，原来高娘自昨夜得正学之言，知其乃心中物也，春心乃幻衍于中，以为千百年之贞守终得其归，乃尽思男女之风月，欣然之情自素手而流于绣中，绢上鸳鸯乃得灵气而活矣，高娘亦大异于坐，赧羞于内不敢出，潘生大喜，乃入，举纸而言曰：“吾观阿姊文采辉煌，必识诗书，吾偶得一词，愿阿姊绣于帕上，以观玩，绣物能活，则此令常诵，春必常在。”高娘乃接纸而观，乃一阕《如梦令》，其辞曰：
春日尝读至暮，
久生丝绪萦柱。
断去挽来迟，
赶入院中言住：
何处，何处？
惊落墙红无数。
正学闻其语笑曰：“以吾见，则不必锈矣！若似如今之春，则土之死者更甚矣！”潘生斥之曰：“尔安知耶？金鸳鸯为汝所失，吾今不观高娘面，必笞汝！速速去来！”正学冷笑而去，曰：“夜不寝，而生鸳鸯，天下孰能料，而怨于我！”乃有妒意，高娘心曰此物非尔所致，吾安有此羞，己得其实而罪我，是其人耶？此意于心，而外则应承潘生使归，众女暗笑而入，而高娘携恨而望月下大沙河西之山林念金鸳鸯，明月江山，双双何在？
而正学常避之矣，高娘知其妒，亦知其知己之妒，然能奈何之思，乃欲言语解释其郁结，一夜，乃至其寝处，滇中屋居，下居牲畜，上居人，而正学则寝马圈上，门无栓，推而入，但见斑驳月光下，马牛嚼声里，粪草杂味上，正学仰卧干草之上盖一窄被，闻得声响，乃坐起以观，见高娘，乃问何事，高娘见正学所处而悲之，又念今之欲说将及中胸，悲与羞相杂，默然而不能语，立于门边乃望之，正学亦不语，唯马鼻息声喧良久，忽闻得门外有女呼高娘曰：“老爷欲观尔绣，速速使观！”正学怒，乃曰：“吾夜卧方寒，汝今欲为我暖之乎？”乃立作欲抱高娘状，高娘大惧，乃转身而奔，唯留一语曰：“吾必不负君！”正学未听实，乃追出，而高娘已入房矣，待其把绣出，而亦不能住之，唯前呼高娘女于马圈前叹曰：“吾等何如此之苦也？”正学闻此，大惊，乃转身而寻出门闩欲追去，为女所牵曰：“兄此去唯能为其解今夜之耻，待明旦君随枷杠去，其又在辱中，而君欲使父母而仆此乎！”原来，潘文溪所买之绣娘，至其府，无不为其所污，每岁蜜滴歌会各地豪强庄主缙绅有中意者，又高价卖之。正学不能已胸中之愤，乃曰：“吾自言欲杀尽无良之言始，潘贼则害我愈甚，我今已为妹而犯礼社龙君，知必不见恕，今为此女一洁而犯一庄主又何惧哉？”他女亦出，皆阻之曰：“忍一时，则活一时，愿兄苟且于安也！君不念己，君以家中偏瘫之母如何，君去，其安能生？况高娘机警，老爷乃与之言诗书未可知也？抑或高娘欲为潘家三奶奶，君此行非败其事乎？”正学乃立门闩于地大叹曰：“吾于前院门口待，但闻其中有呼声，吾则进之，今不死其贼，则贼死我，汝等欲告我则去，吾不阻汝等，若其中无呼声，吾必成其好！”正学切齿言罢，乃大喟环望之，众女皆恐，伏于地哭曰不敢。正学乃使众女入绣房，闭之，开后门，入前院，而持门闩立于院中以观潘生之房中灯。
却言高娘把绢而入潘生舍，潘生乃合书于桌，闭门而取绢观之曰：“阿姊，观吾词如何？”潘生乃久淫于书辞者，果有小材，高娘读时，乃忆以往于白衣庵读书之景，时亦有此感，然未有把其意之才，暗有服其才之意，潘生乃取而诵，高娘默入其境，时春夜芳浓，草虫喓喓，高娘素裳薄透，骨肉均匀，其神凝于一，而更见体态风致，潘生淫意大起，乃拥其臂而扶之于床曰：“阿姊当妍媸分判，不可默然！”高娘犹未觉，言曰：“吾往昔读书入静时，亦有此感，然才不及君，君意甚玲珑！”潘生乃拥之入怀，欲加唇于其脸，呜呼此时也，世间女子其孰能定也，世间眩幽，俗女子孰有高志，历跌宕二三乃低己质，有相索男子，孰念前志与后期，迷离与之，苟且此生，况此资财多有而名望高显者乎，孰念高洁，而高娘此中女子乎，高娘始知其意，乃怒其读圣贤之书行禽兽之事，然犹笑，一计上心，乃捉其手曰：“君何急也，且待吾为君解衣！”潘生大喜，乃任高娘，高娘解其上衣半，乃丢之于其手，望桌上灯去来，潘生乃自解上下，高娘熄灯，乃归坐于床，潘生听其声，大喜，乃赤身前拥之，但闻一声兽啼，一物冲其怀而出，大呼腾跃于床，床塌，于是门外大呼，于是府中大呼，既而院中火起，大明，但见一母猪自潘生房中破门而出，于院中乱奔，众大异，乃入房，愈异，但见房中床塌帐撕，桌凳倒横，潘生赤体卧于帐下呻吟，全身上下，肉破血流，臭气肮脏，而屋角高娘蹲哭焉。太公乃呼人，一面遣人而请人以医其子，一面乃使人杖责正学，怨其不能治圈中猪也，而此猪如何乃入室耶？此则高娘搬物之小术耳！
正学见杖于院，先时大呼骂，后几近于厥，高娘跪于侧而思不显其神之身而能救之之法，思虑乱走，不得其计，幸门外有二人入，呼而止之，潘太公乃呵止弯舌等人，而此二人何以能令止也，此何人哉？前郎中装束者，名曰王泰阶，后学徒状背药囊者，名曰李学东，此二人皆非哀牢山人也，众唯知此二人于礼社江两岸行堪舆郎中事，能得贫富之心也，未知此二人乃鹏图南冥之翼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