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逆贼打逆贼,何来人情一说?”
这句话说出以后的接下来半刻内,徐文靖一直捂着肚皮蹲在地上,满脸吃痛和汗水,同时朝忿忿不平的拉泽梅朵拧眉赔笑:“卓玛姑娘的脚力真是大啊,哎唷,受此凝脂玉足一踹,徐某,哎呦呦,徐某思忖着该喝彩一句呢。”说完,倒头昏厥了过去。
拉泽梅朵被气得不轻,准备再给已经晕过去的徐文靖补上几脚,被扎西强木好一阵拉扯才罢休下来,姑娘家仍不解气,骂骂咧咧:“我还以为那张陵江是他朋友呢!”
扎西强木摇头:“姐,别把他踢死了,他要死了,我们就没有和明军讨价还价的资格了。”
那时,即便是聪明的扎西两兄弟也未能看见姐姐看徐文靖的眼神变了。
扎西强木一阵摇头,他早从徐文靖的表情中看出猫腻了,张陵江连出三剑均被格挡,如果徐文靖真是这位的朋友,脸上早就挂满阴云了,每被接下一剑,这位仁兄的脸上就多一份得意,显然,张陵江并非徐小诸葛的朋友,想必是和刘皇叔一样,是来三顾茅庐的。
只是徐文靖觉着和义军在一起,要比和张陵江在一起要稳妥一些罢了。
三顾茅庐?这才一顾,不知张陵江是否有刘大耳那般毅力,如果真有,自己还得亲自出马。
驿站管事从中庭厨房内端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牛肉,五十斤牛肉硬是被他单手托着,走起路来分毫不见喘气,直到他看见前庭已是狼藉一片,整个人就怵在门帘前发呆,眼袋跟着就红了。
大明宣德二年(1426年),十二月二十一,冬至。那天,嘉措益西把养了六年的十七头牛连带自己一起送给了义军,临行前,他抹着豆大的眼泪,望着身后被浓烟大火包裹的驿站,那是他住了十年的家,也是他梦想的萌芽处,而今,他烧掉了幼稚的梦,跟着义军朝汶川三镇而去。
也是那天扎西强木才知道,原来这个驿站管事的名字叫嘉措益西,是个步入不惑之年的好厨子,也是一匹未经伯乐相中的千里马。
在藏医的治疗下,徐文靖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弓着身子跟在扎西强木身后,大军已经上路了,经拉泽梅朵的再三强调,又经扎西强木的再三劝解,最终让徐文靖脱离了被麻绳束缚的苦难,不过他并不打算感谢扎西强木,整个人蹒跚如老妪,口齿却很灵活:“扎西强木,我劝你别往回走了,留得丹心在,方可叫八万藏羌百姓脱离苦海。”
扎西强木回头看徐文靖,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肚子不疼了?”
“依然很疼。”徐文靖捧腹,表情却很是严肃:“当今圣上乃不世明君,体恤百姓如子女,推动国力至鼎盛,你若能带着几人前去伏法,我敢保证,以皇上仁明,绝不会株连更多的藏羌族人。你、卓木丹、扎西坤、布仁青巴、多吉佩云和汪清泉,只要你们六人甘愿认罚,尚可保得藏羌八万百姓安居乐业。”
“啧啧。”扎西强木表示不屑,眉头一扬一撇,看徐文靖的样子十分滑稽:“徐文靖,是不是央金家给你啥好处了?让你来和我说这些。哦,也对,央金家是女人当家,**你?她们也比较有钱,送钱给你?哦,她们最厉害的是菩萨拈花刀,当年多吉家都未能幸免亡族之祸,她们必然是以武力威胁你吧?”
“扎西强木。”徐文靖表情越发正经:“我当你读过几年圣贤书,和你说这些只希望你能顾全大局,不要因小失大。呵,结果是秀才遇上兵。”
“你可有看到全面?”扎西强木突然阴沉下来,问徐文靖:“你知道这次前往玉垒山设防的为什么只有卓木、扎西、布仁三家吗?你知道央金家这些年在松潘是如何以强凌弱的吗?你知道松潘四大家的对峙格局吗?你又知道四大家各自所秉承的理想是什么吗?如果不知道,你的先入为主恐怕只会成为谲谏。”
徐文靖一愣,没想到扎西强木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并且口头上似乎还夹有一丝自己闻所闻所的隐情,于是半眯着眼睛看着脚下的路,道:“附耳恭听。”
扎西强木冷冷一笑:“耳闻不如目见,到了汶川三镇,你就知晓了。”
“扎西少爷,和这呆子不必多说,要我看呐,宰了了当。”汪清泉捧着一坨熟牛肉,撕扯下一片往嘴里填:“自古以读书人杀人最盛,齿是两扇门,全靠舌杀人。这厮,先以冷笑挑拨你姐弟俩的关系于微妙之中,再惹张陵江与咱们剑拔弩张,眼下又劝你伏法,哈哈,眼不见心不烦,容我一剑抹了他的脖子,落得个殉国美誉,倒也符合了读书人气节的归宿。”
汪清泉是不会顾及徐文靖的脸面的,这席话让扎西强木也颇为受用:“是啊,才跟着咱们走了几里路,就连下三手杀招,着实该杀。”
徐文靖淡淡一笑,没有作声。
扎西强木道:“表里如一的徐文靖可以不要,虚有其表就可以了。”说着,对一旁随行的一名小兵问道:“韩江何在?”
徐文靖看着那小兵朝队伍后方跑去,心里掂量了一番便得到了答案,问扎西强木:“听扎西少爷的言下之意,是觉着不用拿徐某当人质了,打算灭口了?”
汪清泉接茬过来,笑道:“徐先生不算笨蛋。”
“唔。”徐文靖思索着,再看向扎西强木,问道:“表里如一可以不要,虚有其表就可以了,扎西少爷这是想让人易容成我的模样?”
扎西强木颔首:“五百义军兄弟接连折在你们手里,我本想着如果这一路你要是听话,我就保留你人质的身份,但你越界了,不但不知好歹,反而想兵不血刃干掉我,所以真是对不起你了。”说罢,拍了拍徐文靖的肩膀,补充道:“不过不是易容术,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徐文靖还在纳闷儿,浑然不知扎西强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表里如一可以不要,虚有其表就够了,这话明显是易容的意思,很快,一位仁兄就跟着那小兵跑了上来。
韩江,玉垒山战役中被扎西强木调遣看守粮仓的汉人,同是扎西家的门客,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扎西强木跟前,抄着一口流利的CD府方言,问道:“哥老倌,找我啥事?”
“事情不大,就让你给徐先生露两手,好让他走得安心。”扎西强木说道。
韩江搓着手,表情很腼腆:“哥老倌,你看,我没来得及准备,就只有三叠。。。。。。”
“三叠就三叠,够了。”扎西强木对这位门客信心满满,一招手,唤来了几名悍卒,经几名悍卒将徐文靖和韩江围起来以后,便对悍卒们说道:“等他看完,就直接拉到布仁青巴那去。”
悍卒领命,各个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也想一睹韩江的绝活儿。徐文靖有些发怵,汗水从额头流下,流进眼睛也未能让他眨一下眼,因为他很快发现,本来站在面前的韩江已经不再是韩江了。
他的脸好像有些熟悉,那好像是王久星的模样。
“不过是易容的速度快了些而已,扎西少爷诓人的本事的确不差。”徐文靖讥讽道。
‘王久星’微笑:“你把眼睛睁大点。”说着,用极快的速度朝侧边一甩脸,再正面看向徐文靖时,本来王久星的模样变成了头人卓木丹。
不等徐文靖吃惊,韩江又将脸往侧边一甩,再扭头过来正视徐文靖,那张脸已经变成了徐文靖的模样。
徐文靖大惊失色,像照铜镜一般看着面前这位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吃惊以后是仰面大笑:“妙,妙,妙!CD府的杂技绝活被阁下运用得出神入化,今日得见如此炉火纯青的变脸,徐某真是死而无憾!”
“看完了?那就请吧。”两名悍卒提起了徐文靖的双臂,朝着队伍后方走去,那里,布仁青巴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一双眼里青光四溢,照在徐文靖脸上,让后者失了方寸。
徐文靖有些焦急了,调头看向与自己渐行渐远的扎西强木,喊道:“扎西强木,你杀了我,只会让义军走向万劫不复。”
扎西强木很有礼数的施下一个佛礼:“我已经为你咏诵了一卷《大悲咒》了。”
徐文靖耐人寻味的一笑:“我在桥前等你三日。”说着,便安静的闭上了眼睛,前方等待他的,是对明廷军队恨之入骨的布仁青巴。
扎西强木故作慈悲面孔,调头与汪清泉韩江二人继续前行,留下最后一句话:“不用等我了,安心喝汤。”
马蹄轻踏,本在队伍最前方领军的拉泽梅朵驾马前来,停顿在扎西强木跟前,似乎对弟弟的这一行为十分不解,问道:“强木,你真的要处死徐文靖?他死了我们就失去了挡箭牌,你怎么能这么愚钝?”
韩江颇有胜券在握的感觉,一拍胸膛,对拉泽梅朵解释道:“扎西少爷打算让我假扮徐文靖,梅朵姑娘不用担心,我能够胜任!”
谁知白虎裘大衣的姑娘根本不理会这厮,只是把充满不解的眼睛落在扎西强木脸上,眼神里流露的情感是对弟弟的冒失行为报以不满,还有对徐文靖天妒英才的结局报以惋惜。
韩江没能料到扎西强木的打算,就连以往对这个亲弟弟最了解的拉泽梅朵都未能看明白。不过他们不知道,扎西强木事先给徐文靖埋下伏笔,要让他看看汶川三镇的百姓是如何过活,让他看看央金家是如何雄霸一方的。
更何况,扎西强木早就料到徐文靖这一路绝不会安生,既然料到,为何不在玉垒山就把这位小诸葛杀了?
杀徐文靖,还不是时候。
扎西强木躲开了姐姐的毒辣眼光,与身旁的扎西坤汪清泉面面相觑,然后神秘的笑了。
“抛砖引玉。”
“徐文靖只是个蚯饵。”
“姐,你懂了吧?”扎西强木看向一头雾水的拉泽梅朵,忽然笑道:“你该不会看上这个俘虏了吧?”
拉泽梅朵脸一下就红了,正准备呵斥扎西强木的无礼行为,也就在这时,身后队伍中传来一声爆喝,所有人朝那个方向举目过去,只见徐文靖已经被两名悍卒拖到了布仁青巴跟前。
皮包骨布仁青巴怒发冲冠,跳下马来一脚将徐文靖踢出了官道,后者在杂草堆里滚了三四圈,一起身,血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队伍停顿了下来,头人卓木丹眉头拧成了一根麻花,所有人都十分不解,这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杀俘虏呢?况且徐文靖并非普通俘虏,要是把他杀了,义军拿什么来要挟明军呢?
布仁青巴可不会在意这些,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汉人书生坑杀了义军那么多人,不杀他,心头愤怒着实难以平息,三步赶到徐文靖跟前,汇集全身力量于手掌,冲着徐文靖的脑门轰了过去。
这一招是杀手,中了,徐文靖必死。
远处,拉泽梅朵花容失措,鞭笞马腚策马向前,可是已经晚了,眼看着那一掌就要命中徐文靖额头,也就在这个时候,远离官道约摸百十来丈的没顶灌木中惊起飞鸟无数,残枝断叶中,一道白芒如骤雨惊雷般从草冠中飞旋而出,转眼以至布仁青巴身前。
白芒一闪,将摇摇欲坠的徐文靖包裹其中,然后爆发出了恢宏气劲,就于弹指瞬间,将布仁青巴浑身解数瓦解于飞沙走石之中。
八百义军呆若木鸡,唯扎西强木暗自舒了一口气。
韩江被这惊为天人的一幕彻底惊呆了,口齿不利索的问:“是张。。。张陵江?”
汪清泉的脸上满是自豪:“还好咱们赌赢了。”
扎西强木吁出一口气,提高了嗓门回复韩江:“不是张陵江,这是南蜀山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