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州龙门山。
禹王九鼎镇三关,池物腾得真龙飞。
这副对联立于龙门山山门的两根青苔石柱之上,龙门三关,一关一山门,入山随俗第一关,抛却繁琐第二关,置身道门第三关。而这副由永乐大帝亲自提笔书写的对联就装裱在第一关的山门之上,之后第二关上的对联就略显寒碜,没有紫木框架装裱,少了一份端庄大气,不过书写手法是飘逸的瘦金鹤体,轻描淡写之下倒有几分仙人气韵:仙降茶坪耳目新,乘卷逍遥入洞天。
而今,须发霜白的掌教伫立于山门第二关之下,抬手去迎接下天间飘落的春雨,放在嘴边尝了一口,不禁被这春生之意甜得微笑起来,看向第二关藤蔓交织的两根石柱,眼光从上往下看过了对联,就笑得更深了,抿嘴回味春雨味道的同时,笑道:“老秃驴别来无恙。”
烟雨潇潇,老人一身皱褶的道袍被润得略显沉重,压在那单薄的肩头,让身形稍微的佝偻了几分,三道山门之后是笔直通往栈道的青石阶梯,一个模样灵光的道童手里抱着油伞,一步三阶梯的往山下而来,不多时赶至老人身旁,打开伞架为老人遮雨。
看着小道童,老人干笑了两声,笑容是道家独有的不拘一格,一个毛栗子敲在道童未被黑冠护住的脑门上,口气和蔼中透着严厉:“又拍马屁!”
小道童一手捂着脑门,另一手把持着油伞却没有偏移分毫,张嘴啊啊了两声,似乎在向老人诉说着委屈。
见着小哑巴委屈的模样,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不碍事,句芒乘龙来龙门布施春意,这春雨便是一年开头的祥瑞先兆,老道日夜估算,变幻算法一十二次,次次算中今日有故人随春雨前来拜访,喏,你看看。”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份已经润湿的信封,递给了小道童。
小道童也不忌讳尊卑之分,即便知道看了掌教的书信有悖清规,不过既然是掌教给自己看的,那看看又何妨,于是接过信封,正准备拆开来看,就被一个毛栗子敲中了脑门,小道士啊啊啊了三声,用唯有老人和师傅才听得懂的哑语诉说着愤怒,然后把信件从新放回信封,还给了老人,表示自己不想看了。
“诶,这才对嘛,掌教的东西怎能随便去看?”老人笑道:“自从你师傅去了松潘卫,山里就难得的多了几分清净,只是道场清闲惯了,难免的会回味一下热闹的时候。这信也来的真是时候,真想再年轻个二十岁,再去山下把江湖走一趟。”
小哑巴用极为诧异的目光看向这位平日里少有抒情柔肠的掌教真人,自从松潘卫蛮夷起事,师傅没跟掌教真人打招呼,就依着他那顽童性子挎上行囊下山去了,为此,成天只躲在道观里写青词的掌教真人终于踏出道观,开始亲自去后山砍柴了,并不是龙门山缺少砍柴的劳役弟子,平日里香火虽说比不过青城山,好歹也算养活了龙门上下四千多人,掌教突然改头换面,每天都要早起砍柴,砍好的柴条都堆放在寝居地的背后,足足三百多根木材,既不用来搞炊事,也不用来冬日取暖,就搁置在那任其荒废。
不过知道内幕的人都会保持着不闻不问的态度,掌教真人去后山砍柴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就是一个风向标,砍柴的次数和天数以及堆积柴条的数量只会决定某人屁股的损坏程度,这对门内弟子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可唯独小哑巴最为上心,每次都要趁着掌教真人熟睡之际去材堆里偷走几根,毕竟师傅挨了棍子,敷药的功夫还要落在自己头上。
遥想师傅上次挨打,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听说上次挨掌教真人的胖揍,原因是为几个南蜀山盟的首席大弟子护短,再加上以英武榜位居第四的修为恐吓了峨眉山的大根法师,掌教一气之下打断了一百根木棍子,并扬言不许师傅再踏出龙门山半步,不然就把他的腿打断,最后还是是自己背着师傅回寝居地的,本以为师傅会因为这次教训安分终生,没想到这次又没给掌教打招呼,擅自就溜出山去了。
想起被掌教藏在道观后面的三百根木棍,小哑巴百感交集之下只想出了一个办法,于是,在师傅下山的这段时间里,他花光了下山堪舆赚来的钱去贿赂了那名专门照顾掌教起居的师兄,让他把服侍掌教的肥差暂时交给自己,从那以后,他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掌教若是在写青词,自己就参水磨墨送宣纸,毛笔不能用了,就去山里抓黄鼠狼拔了毛来制作毛笔,因为写青词所用的狼毫是一种锦毛白鼬身上独有的,毕竟是写给神仙看的,什么东西都要用上好的才能彰显诚意,砚要用最好的火山红砚,纸要用银杉木制成的琉璃宣纸,墨是地底深处掘出的玄英煤烟,那笔,自然是用锦毛白鼬的狼毫制成。
为了找这些个东西,小哑巴是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再加上掌教真人的饮食起居,重叠下来的重压让这位小仁兄本来孱弱的身板瘦了几圈,目的却很单纯,就为了师傅回山之时,掌教能念着小哑巴的劳苦功高下手轻些。
不过他算是多此一举了,如果孙庭文因为这些个吹嘘谄媚就放下黄金棍了,那就当不了这个掌教,更当不了四季财的亲大哥。
鱼跃龙门飞升成龙,此龙门便是彭州龙门山————大禹出生的地方。
除了《夏禹九鼎》以外,龙门山还有一套改命的学术,龙门派属于全真道派,奉全真七子当中的丘处机为鼻祖,龙门派开宗百年有余,期间从来没人通悟过《大玉真经》,就连后来被称之为南蜀山盟第一人的四季财也不例外。
虽然通悟不了《大玉真经》,但龙门山的修道之人有新花样,他们路分两系,一系修炼禹王留世经典《夏禹九鼎》,修的是强悍体魄,一系修炼写青词,通过与天请愿来改命。
当年龙门道门掌教孙庭文曾谱写《请愿龙门飞升向天》一词,烧毁青词供奉上天以后,万里澜云似天河倾斜,紫气东海而来,普照龙门天梯,于是就见那琉璃湖中的千尾水物纷纷跃出水面,顺着那紫气充盈的龙门山跳跃而去。
那年龙门龙吟天下。
孙庭文用他的智慧谱写的青词,改了琉璃湖水物的命理,成就了三头神龟。
听说朱元璋的四儿子曾收到过一卷由孙庭文谱写的青词,名为《天收燕子》,由于青词内多有道教术语,又是写给神仙看的,所以当朱老四拿到青词以后不明就里,巧在当时黑衣僧人姚广孝在朱老四的燕王府里做幕僚,姚广孝看到青词以后,只对朱老四说道:“殿下烧掉即可。”
朱老四以为是谁的恶作剧,于是听了姚广孝的话,遣派下人将青词拿去烧掉,姚广孝摇头阻止,说道:“殿下需亲自烧掉。”
朱老四疑神疑鬼,不过最后还是招办了,烧掉青词以后,姚广孝哈哈大笑:“殿下众望所归,天下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矣!”
多年以后,燕王造反,夺得了那顶白帽子,成就了青词标题《天收燕子》。这位朱老四,就是迁都北京修紫禁,遣派郑和下西洋,一生戎马征鞑虏的永乐大帝,朱棣。
而天收燕子,其意便是老天要收燕王做儿子,是为天子。
不过呢,这种以青词请天换命的手法是出自道家学说,而佛教就不讲究这个,他们认为,燕王之所以能造反当上皇帝,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有释门高僧姚广孝的帮助,至于孙庭文是否真有为人改命的能耐,江湖上沸沸扬扬,众说纷纭一片。
也有人说,燕王夺位的幕后,其实是佛门与儒家为争夺天下信仰的一场角逐战。燕王这边是黑衣僧人姚广孝,被夺位的建文帝那边是鸿儒学士方孝孺,一位是金刚末期的释门最高法僧,一位是大贤末期的儒家领袖,这一战的结局也很显然,燕王成功篡位以后,方孝孺被灭十族,普天之下以佛教为宗教之首。
说起孙庭文写青词,能耐也有限,其顶多能将命理接近的两物进行拉近,比如,把王爷改成皇帝,把三品侍郎改成二品尚书等等,但是要把蚂蚁改成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相传孙庭文的青词只能改‘相近’,而有一位更厉害的人物能改‘相远’,那位拥有帝王师称谓的明朝第一谋士,曾将一个乞丐的命理改成了九五至尊。
这个人叫刘基,字伯温。
而那位由乞丐命理改为皇帝命理的仁兄便是明太祖,朱元璋。
而今呢,会写青词的龙门道人日减月退,似乎假如某一日孙庭文驾鹤西去,四川境内的道教门人就再也不会与天请愿了,青词一系将成为一杯黄土。
刘伯温曾经说过,他的改‘相远’并不是青词巅峰,那真正出神入化的,是能改一切命理的‘先天青词’,把它烧给上天,连蚂蚁都能改命成人。相传为了找这先天青词,朱元璋曾经调派无数大内高手到民间走访,后在洪武十五年创建锦衣卫,并专挑锦衣卫当中的佼佼者潜伏在民间搜罗奇珍异宝,而这先天青词便是头号目标。
绵绵烟雨朦朦胧胧,坠落九千到凡间,孙庭文在油伞的遮蔽下,缓慢的走到了第一关山门下,看着装裱其内的:禹王九鼎镇三关,池物腾得真龙飞。此乃先帝赏赐龙门山的气运,它是朱明天下对龙门山的一份感激,也是一份承诺,不论今后龙门山在南北蜀山盟当中的地位如何,遭遇如何,一旦有难,朝廷大内高手将为龙门倾巢而出。
再看向第二关:仙降茶坪耳目新,乘卷逍遥入洞天。这是那个自称是姚广孝坐下弟子的老秃驴留下的,当初只是因为他写的一手漂亮的瘦金鹤体,才被孙庭文搁置在第二道山门上,拿捏着手里的书信,舒展开来,看着宣纸上麻姑掷豆的瘦金体,孙庭文将目光落到了第三关的一根石柱上。
石柱上是以剑气笔走龙蛇游离而出的狂草笔画,相比前两关的押韵,这一关反而言简意赅:汪清泉到此一游。
收回目光,孙庭文无奈的摇头苦笑,一步踏出油伞的庇护,暖洋洋的春雨迎面而来,他走入雨中,一路走到第一关,然后将手里那张信封缓缓抬起,举过头顶,一粒火苗在湿润环境中逆势燃放在信封一角,若是心诚,即便没有青词实物,也可向天请愿!
“老秃驴,欠我无限功德!”
“孙庭文请愿上天,改汪清泉穷凶之命为九泉含笑,朗朗乾坤天地鉴,心诚!”
手掌中托起的信封化作火中飞灰,那一刻,天穹之中流云涌动,倾斜而下直冲龙门主峰,三头神龟的咆哮从琉璃湖传来,响彻天地间,回荡于九霄,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