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内，看着那搁置在凉席上的一滩烂肉，即便是对血肉模糊司空见惯的扎西强木也有些把持不住，别过脸去，再也不忍看上一眼。
凉席上躺着的是一具已经没有脑袋的尸首，尸首被一条粗糙的麻布裹着，只能从轮廓上判断出这是一具人尸，可能因为在严寒的环境下搁置了很长时间，尸体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蜡化，而从四肢断口处的锯齿状伤口能够看得出来，这具尸体的四肢是被野狗之类的猛禽给撕走的。
桑吉喇嘛蹲在尸体旁边，一手掀起裹住尸首的麻布，尸臭充斥了整个密不透风的房间内。石楼里的光亮仅被一盏蜡烛支撑，即便楼外仍是天光大作，也被那厚实的石壁阻拦在外，让整个房间内都处在一股阴郁氛围当中，重新用麻布给尸首盖上，桑吉喇嘛叹了口气，对扎西强木投去目光，意思是，要不要先离开这里。
房间里除了师徒二人以外，也就只剩那具半月前还生龙活虎的尸体了。
在扎西强木加冠的当天晌午，桑吉喇嘛就把他领到了这间屋子里，指着躺在凉席上的那具臭气熏天的尸首对他说，这就是汪清泉的尸体。
起初扎西强木根本不信，他认为，在这正月大风雪中死去的人，虽说已经死了半个月，再如何也不可能变成这副模样，早听说释门高僧如若步入禅师境界，死后就能让尸身不腐，并且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就连毒虫邪物之类也要避而远之，况且汪清泉是大道中期的道藏仙人境界，这才死去短短半个月，尸身怎么就腐败成如此模样？
“这不是汪先生的尸首。”扎西强木斩钉截铁道。
桑吉喇嘛知道自己的徒弟生性多疑，于是指着那具蜡化尸首的左胸，道：“强木，你看见没有，这是一道剑伤，从前胸刺入，由后背贯出，我曾经和陈天霄有过几次接触，也见过大风水的模样，大风水剑锋上有两个兽头形状的放血槽，你看。”说着，两根手指撑开了尸首胸前的伤口，伤口的表皮处左右各有一个奇怪的洞口，一经撑开，未能凝固的尸蜡便从那两道奇怪的洞口内流出，顿时恶臭扑鼻。
扎西强木鼻子一抽，骂道：“可是他怎么就烂成这样了！？”
桑吉喇嘛先摆手示意徒弟不要激动，然后凝视着凉席上的尸体，沉道：“我老早以前就听说大风水是柄怪剑，传闻说姬轩辕大战蚩尤九黎时，曾向天借过天剑，那次共借下两把天剑，一柄是众所周知的轩辕剑，一柄就是大风水，战胜蚩尤以后，轩辕剑归还上天，而大风水，则被姬轩辕插入了昆仑山地脉中，为的是用这柄天剑镇守华夏风水，镇是指镇压九黎气数，守是指守护炎黄龙脉，这把剑，杀的不是人，而是风水，它不但可以斩大地风水，还能斩命理风水。”
“有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你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的人，那么体内就会存在风水气数，修道之人用这种风水气数来感知天地、大道、生命。汉人遇白事实行土葬，其中的道理就是把一个拥有风水气数的人，埋进一块风水较好的地脉当中，通过人身上的风水与地脉当中的风水相融合，抵达为子孙后代谋取福荫的目的。风水是脉脉相连之物，人与人之间论关系，朋友有朋友的脉，亲属有亲属的脉，一旦一个人的风水脉络被斩断或是更改，那么株连的就是他所认识的所有人。”
桑吉喇嘛抬起眼睛看向扎西强木，叹息道：“汪清泉被大风水杀死，也就意味着，他的风水被改变了，运气好的话，陈天霄只是斩断他的气数，让他永远不能堕入轮回，如果陈天霄铁了心要致汪清泉于万劫不复，兴许会改掉他的命脉，让他的朋友，他的亲人，都不得好死。”
说道这里，桑吉喇嘛伸出一根手指，在泥巴地面上画了一把宝剑，在剑身上点上六颗星星，六颗星星笔直的贴在剑身上，然后他在剑锋上那颗星星旁写上‘天相’，然后第二颗‘大吉’，第三颗‘小吉’，第四颗‘不复’，第五颗‘小凶’，第六颗‘穷凶’。
扎西强木看着地上歪瓜裂枣的画，一看之下，顿时醍醐灌顶，桑吉喇嘛画完之后，抬头对扎西强木说道：“这就是大风水的样子，有了这把剑，天下人的风水都尽掌手中，如果天相星亮起，一剑斩下，斩人出天人，斩脉出天脉，如果天人埋进天脉里，其后代在百年之内必出一个登仙之人，即便不能登仙，也将贵为天子。大吉星要么官居人臣，要么富可敌国，小吉星是为庶民，不复星风水散尽，不可堕入六道轮回，小凶星株连家人，后世各个沦为畜牲，穷凶星，十族之内所有人不得好死，死后进入地狱十八层，永生受酷刑折磨。这就是大风水。”
看着那柄剑，再看向腐败得不成人形的汪清泉，扎西强木红了眼睛，问道：“汪先生死于大风水哪一星？”
从怀里取出几个黑色的袋子，摆放在地上，桑吉喇嘛说道：“我从地里把他刨出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死了好几条的野狗了，这些野狗吃了他的肉，均是风水被打散，都不得好死。这些袋子，就是那几条野狗的胃，你看，已经蜡化了。”说着，捏住地上的一个黑色袋子，袋子表面受到指力挤压，遂破开口子流出尸蜡。桑吉喇嘛继续说道：“如果猜得没错，是那沾亲带故就必然不得好死的‘穷凶星’。”
扎西强木已经感受不到眼泪划过脸颊的温热感觉了，双拳攥紧，牙齿咬得嘎嘣直响，道：“也就意味着，我扎西家所有人也将不得好死，是吗？”
桑吉喇嘛点头，但旋即想到了什么，对扎西强木说道：“强木，至少，我俩不会受到牵连。”
扎西强木明白桑吉喇嘛的意思，《地岁道》是外道，是桑吉喇嘛穷尽毕生智慧，用藏传佛法打开了外道之门，从中得到启示才研修而来，练此功法，从此与大道划清界限，只与地同寿，是为万寿无疆，除非陈天霄斩断了整个地界的脉络，让地界所有生灵化为乌有，不然，地不亡，则永生。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扎西强木道：“族人死了，我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了，既然没有了意义，便与修炼地岁道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桑吉喇嘛站起身来，走到扎西强木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强木，不可灰心，如果仅被我三言两语就吓得晕头转向，那这族长当着还有什么意思？相信师傅，以前让你用儒家功法来掩饰地岁道是有苦衷的，毕竟这门功法难以控制，尤其是在你修炼的时候不能被外界干扰，所以得巧立名目。对了，陈天霄不是汪清泉的师祖吗？既然也沾亲带故，那对汪清泉下手就不会那么狠，哪怕是师傅猜错了呢？万一不是穷凶星，而是不复星呢？”
扎西强木看着躺在凉席上的尸首，也知道这是师傅在安慰自己，不过被这老家伙三言两语一安抚，心头倒也舒服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这老头独有的慈悲感染了自己，总之心情也没有刚才那么糟糕了，对桑吉喇嘛说道：“传令下去，从今往后谁也不能靠近这栋石楼，违令者，斩立决。一会出去，你用佛法给这里加持一道禁锢，以防有人好奇心强。”
说完，扎西强木掀起布帘，踏出了石楼。
桑吉喇嘛最后向那尸首看了一眼，突然悲从中来，叹道：“汪天骄，得有我徒弟如此重视，也算你的福分，好吧，老衲就破例一次，替你往龙门山稍去信件一封。”说完，吹熄手里的蜡烛，掀起布帘，朝扎西强木追了出去。
“喂！好徒儿，今天中午吃什么？”
扎西强木心情很差，根本不想搭理。
“别老是板着脸，到时候族里人会说，扎西少爷刚当上族长就成天板着脸，是不是身份不一样了，架子就不一样了啊？”
“滚！”
“哎哟！老衲的耳朵！你声音小点不成？有徒弟这么跟师傅说话的吗？要不然我给你讲个故事？就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听的孙膑和庞涓的故事？那说诸子百家，怎么样？那刘彻的故事总可以吧？”
“王灿！老子已经长大了！不喜欢听故事了！有多远滚多远！”
扎西强木恶狠狠的瞪了跟屁虫一眼，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果然圣贤书里说的不错，在有坏心情的时候要藏着掖着，不能让坏心情影响了别人的好心情，喜怒不形于色也是善意的，这在儒家礼节上十分重要，于是整顿心情，把心思都转移到了战局上面，问桑吉喇嘛：“央金家可有什么动作？”
“问到实处了。”桑吉喇嘛掀开头顶的瓜皮帽，从中取出一张纸条，道：“这名斥侯今天早晨被城防的巡逻士兵给拦住时，浑身上下都是血，这消息是三十里加急，跑死一匹良驹才送到的，你就不用看了，师傅念给你听吧。”说完，打开纸条，念叨起来：“正月二十四日，明军将领秦仁义于汶川三镇撤军，全军三千余将士退至岷江两岸整顿，近期有一军队从CD府西进而来，属下揣测，应是秦仁义先锋军粮饷空乏，炮弹告罄，此支打CD府而来的军队是为秦仁义军队补充粮饷及火药而来。正月二十五、六日，央金家于汶川三镇稳居，并没有干戈松潘县的举动，属下揣测，应是央金家唯恐干戈松潘县而来，汶川三镇必定会受明军乘虚而入，故而稳守石城，不动如山。正月二十七日，急报！八百着杂装之武人于黑水县集结，与驻留黑水县之我军交辉，我军不敌，黑水县失守，余下我军已朝松潘县方向撤退，并遣派我等斥侯三十人前往打探敌情，不幸遭遇突变，三十人折为两人，遂三十里加急禀报族长，望速断！”
听到这里，扎西强木浑身一颤，停下双脚，扭头看向桑吉喇嘛，问道：“这八百杂装武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取我黑水县？”
桑吉喇嘛也跟着皱眉，看着纸条上的信息，继续道：“由于照面时间极短，只能肯定，是北风。”
扎西强木骂道：“终于来了。”
也就在这时，师徒二人伫立的长街上突然冲来一人，那人身着藏袍，快步奔至扎西强木跟前，半跪在地，低头道：“扎西头人，三十里加急，北风头领水落石出，八百杂装武人皆为北蜀山盟四姑娘山门徒，领军有四人，分别是藏蝎胡子田，藏狮六六儿，竹叶青龚媛以及狐仙女陈梦青。”
在听到陈梦青这个名字的时候，扎西强木眼前一亮，心道，这个小妮子呀，从小到大对自己就没有手软过，听说你已经加冕四姑娘山幺妹峰峰主了，如今相见你还能从我这儿讨到好处去？
“王灿，我要往黑水县走一遭，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担任指挥一职，如遇央金家突然发难，自行其事便可！”面对桑吉喇嘛匪夷所思的表情，扎西强木微微一笑，又对那禀报军情的族人说道：“着你传白雅君、多吉佩云、奉天年、嘉措益西四人，与我一同前往黑水县！”
桑吉喇嘛先是不解的瞪着扎西强木，转眼就释然了，是啊，他已经出师了，自己的担心也就显得多余了，点了点头，道：“我会看好徐文靖的，其余事情，不必多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