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潘县是一个由石头堆积而成的小县城,县城内有零零散散的石楼和分布在石楼周边的帐篷,与县城边那座巍峨的城池一相比,就显得有些渺小了。
人们更愿意相信,修建在三里外的那座城池才是松潘县,而名副其实的松潘县,只是该城池的一个附庸乡镇。
这座城池在数月之前已经荒废,原因是守城的千总被一箭射穿了脑袋,跌下城墙时,溅了一地的血沫子,自那以后,城池内的一千八百余明廷军队都背起包裹,牵着牛马,当了逃兵。
而今,城池外围新修建了一座瓮城,城内高耸的石楼上都筑起了瞭望塔,藏民们自觉的组织成巡逻队,在城池的大街小巷内执勤站岗。城墙楼阁上,一面黑色旌旗迎风摆舞,旌旗上用黄色针线绘制了牦牛图腾,那牦牛威风凛凛,北风赋予了它鲜活的生命,就像在草原上放肆奔腾一般。
城外有牧羊的孩童和采集野菜的妇女,因为是紧张时期,他们并没有离这座城池太远,羊倌挥舞着鞭子,催促着羊群快快吃饱,好早些返回安全的城池中。
所有在平静时间里忙碌的人,都显得格外的不平静。
在那群自称是扎西家的人没来到这里之前,那废弃的松潘卫所对于当地的藏民来说,只是一座用于抵挡寒风的石头,当这群人来到以后,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瓮城拔地而起,巡逻队伍随即形成,每天都有大量的斥侯从城里出去,有些傍晚归来,有些则再也没有见过。
半个月前,一个瞎了眼的魁梧青年来到松潘县,找到了当地的喇嘛,告诉他说,央金家已经完全反抗朝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论是明廷军队还是央金家,都会到松潘县来征召兵卒,如果不想松潘县的百姓受苦,那就把牛羊马匹统统带进卫所里。
那喇嘛非常识趣,没有让瞎眼的青年多废口舌,在得知消息的当天晚上,便召集了所有松潘县的百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后,松潘县近万名藏家百姓全部迁往三里以外的卫所当中。
到达这里以后他们才发现,原来城里的情况并没有他们想象当中的那么美好,流窜在大街小巷当中的藏人身上都带着伤,武器装备也大都破损不堪,尤其是他们现有的食物,似乎仅有那维系不了十天的糌粑和不到五十头的绵羊。
不过,让他们眼前一亮的是,这群外地藏人虽然身负重伤,但坚持把守重要岗哨,就算是瘸腿断臂的人也参与其中,即便是食物不充足的粮仓内,每天都会有伤痕累累的猎户将新鲜的盘羊或野狗抛入其中。
后来,听说这群人在离卫所两里地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处铁矿,自那以后,城内熔铸兵器的风声和敲击声是不绝于耳,似乎一切,都在安静的准备着。
而在大约十天前,卫所里早已被明军荒废的演武场又热闹了起来,八百余手持刀兵的外地藏人在此操练起来,那校武的教头是名瞎了眼的魁梧青年,在他的带领下,场上八百余人的操练是霍霍生风,短暂的挥舞砍刀,无非是横劈竖刺的简略套路,然而等套路打完了,就是贴身肉搏以及兵器切磋。
这一幕非常壮观,场面上哼哼哈哈一片,不到一天,演武场里长了好几年的杂草就被砍完了,就连连夜大雪堆积起来的雪地,也变成了湿漉漉的一片,像是被热气给蒸腾掉了。
演武场外围观的当地青壮也忍不住热血沸腾,脑袋一热就想参军,被家里大人和老婆一顿数落,又安分下来,然而在这个时候,一个疑是外地藏人的头领站了出来,只说了一段话,就引来三百多人加入队伍。
“让丈夫、儿子、兄弟不打仗,这实属是好的行为,怜惜之心,是人皆有。不过,这所谓的好,只存在于眼前,待到央金家那群娘们儿来到这里后,你们的男人将会成为她们床榻上的玩物,而你们,则会成为她们的奴隶。是男人,就该保护自己的家人,让他们不会沦为阶下囚,是家人,就要保护自己的男人,不让他们成为别人的亵玩物件!而今北风已至,家土将亡,你等安于苟活!?”
自从有了这三百人的加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在松潘县各族头人的带领下,在扎西家族的欣然接受下,近两千当地藏家男丁是自告奋勇,踊跃参军,起誓捍卫家土,抵御北风。
毕竟扎西家拥有族长司身份,那是正牌的衙门官员,再加上桑吉喇嘛在松潘卫的释门地位,不论从官司角度来看,还是从信仰角度来看,扎西家统领全军是名正言顺,义不容辞。
“如此,我扎西家就统领了整个松潘县,只等卓木家的人从南坪县过来,布仁家的人从马尔康过来,三家齐聚,便是决战央金家的最好时机。”
少年十八岁,沐浴而出以后,身上显得白皙起来,穿上一套白熊皮制成的藏袍,头顶狐皮帽,脖颈上环上三圈玛瑙项链,腰缠碧绿穗带,脚踏棉绒履,一眼看去,确实是个好看的小伙子。
掀起布帘,天光灿熳洒下,扎西强木一步踏出石坎,院坝内,半跪在地的人是密密麻麻,位列首位的是拉泽梅朵和扎西坤,然后依次是多吉佩云等八百名扎西家的男丁。
卓木丹、桑吉喇嘛、徐文靖、白雅君、奉天年、嘉措益西等人是纷纷低头作恭敬状,一时布帘落下,大风洋洋洒洒,少年促步,从高处远眺院内院外三千人,以及在长街上堆积如龙的松潘县藏民,只听扎西坤埋头闭目,大喊一声:“恭贺二哥加冕族长衣冠!”
一时所有人顿时开口:“恭贺扎西头人!!”
冬风吹拂着白熊藏袍,腰间的穗须风中摇曳,扎西强木嘴角翘起,脸上有些泛红,玩笑道:“穿这身还算凑合吧?”
所有人都被逗笑了,纷纷站立起来,多吉佩云谄媚道:“扎西少爷,你刚出来那会儿,差点没把我羡慕死!”
一旁的奉天年推搡了大个子一把,低声道:“还叫少爷!叫头人!”
所有人哄然大笑,多吉佩云有些不好意思,用那仅剩的一只眼瞟着身后大家伙,骂道:“笑什么笑,哪能怪我,叫了十来年的少爷,哪能一下子就改口了,再说了,别把咱扎西少爷给叫老了!”说着,对矗立在石楼下的扎西强木笑道:“扎西少爷,以后人多,我就管你叫头人,私下咱们喝酒的时候,我要嘴笨喊了扎西少爷,你可不能打我啊!”
扎西强木哭笑不得,对这位肝胆相照的兄弟尴尬一笑,意思是你就别取笑我了,在没做头人该做的贡献之前,这头人二字听着就特别讽刺,想着,就说道:“这晃眼就十八了,我啊,少爷都还没当够呢,要不是战事迫在眉睫,我还想晚点到十八呢。”
所有人都被这位不摆架子的新任族长给逗乐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少爷和头人只是个名衔上的称谓,不一定当了头人,就要改变扎西少爷的性格和宏愿,其实在丹增老爷死后的这两年里,扎西少爷虽然没有加冠,但族长该做的事他都做到了,如果刚才在应对所有人的最高尊敬礼仪时,扎西少爷若说了平身二字,那才真的让人失望。
如今战争即将打响,加冕宴就免了,什么张灯结彩大张旗鼓也就免了,扎西强木摆了摆手,下面交头接耳喜笑颜开的人们顿时安静下来,一时场面是严肃起来,都知道,在谈笑风生往后,就要谈论生离死别,战场烽火的话题了。
扎西强木看向卓木丹,问道:“卓木头人,青巴去哪了?”
卓木头人被扎西强木第一个提问,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应该在什么地方发呆吧。”
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扎西强木踏步走下阶梯,来到众人跟前,径直走向卓木丹,说道:“昨天有斥侯捎回消息,攻打汶川的明军因围城不破,粮食告罄,所以已经退回岷江扎营,这意味着央金家在汶川战役中取得了暂时的胜利。在以往松潘四大家的角逐战争中,央金家一直以抓准时机为战争准则,她们不会给自己歇气的时间,也不会给敌人歇气的时间,所以,汶川一役告捷,她们会立马转移目标,把刀口对准身处松潘县的咱们,趁着咱们没能迅速组建成一批拥有战斗力的军队之前,要消灭我们。”
卓木丹点头,没有作声。
强木走到卓木头人跟前,见老头人脸上的皱纹不停的颤抖着,似乎被这松潘的鬼天气给冻坏了,为了不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强木只得朝另一边走过去,来到多吉佩云跟前,侧对卓木丹,问道:“卓木家和布仁家的援军何时能到?”
卓木丹有些犹豫,呃了一声,旋即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清了清嗓子,洪亮道:“半月之内必然抵达松潘县!”
“好!”扎西强木点头,然后问多吉佩云:“交给你训练的八百先锋军,已经准备好了?”
多吉佩云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扎西少爷,呃,呃。”他似乎觉着又喊错了称号,想改正过来,却发现其他人都专心的听着报告,并没有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注意礼节,于是继续说道:“八百人,两百刀兵,三百弓箭手,其余三百骑兵也都配齐马匹。半月内熔制大刀四百余柄,每个刀兵都能携带双刀上阵,弓弩配备齐全,木箭共造一万支,骑兵与马匹的默契已经能够抵达同步,城墙上已经设好投石机和巨弩,这两样东西多亏了徐先生手绘的设计图!”
扎西强木点头,对面无表情的徐文靖投去感谢目光,然后走到了白雅君跟前,因为不是内家人的缘故,说话也就多了几分客气,问道:“白道长,你的书信可有寄出去?”
白雅君很腼腆,闻得扎西强木温和的问话,他有些失神,道:“寄,寄出去了,因为蜀王殿下失踪,所以他们还在找人,路程略受耽搁,半月之内应该能闻风而至。”
“唔,难怪我托那三位明军斥侯给殿下带的书信迟迟不见回复,原来是失踪了,可在这个时候,怎么说失踪就失踪了?那率军攻打汶川的明军将领是谁?可是那王久星?”
白雅君回道:“王久星在第一次围攻汶川的时候就吃了败仗,他当初定下的军令状是半月大捷,汶川一役再度失利,他自知难逃军法处置,所以连同他的义子一起当了逃兵,至今踪迹不明。王久星逃跑以后,是一个姓秦的将军召集了王久星的旧部,并从灌县驻扎的明军里抽调了三千人,第二次攻打汶川再度失利,使得他退回岷江扎营,眼下似乎在等王爷率领宁川卫的卫军前来支援,岷江会师之后,会拟定新的攻城方法。”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院坝里所有人都纷纷议论起来,有说明军久攻汶川不破,必定退军远去,今后必然不再管理松潘卫。有人则说明廷会从南直隶或是北直隶选出泰斗级人物前来暗杀陈天霄和陈雅涵。
其中,他们提到了江西龙虎山的掌教,那是一位与陈天霄同境界,位列太象仙人的道统祖师。
也提到了隐居在青城山中,手持《道德经》的邋遢道人。
同样,也说到湖北武当山的张三丰张真人。
然后,所有人唧唧歪歪都吵闹起来,有人说张三丰就是那邋遢道人,有人说那青城山上的邋遢道人是太上老君,也有人说那龙虎山的掌教早就被抓进皇宫给皇帝炼丹了。
一说起皇宫,大家异口同声:“大内高手!”
接下来就更乱了,有人嚷嚷道:“对!派大内高手来暗杀陈天霄!我听闻整个天下最厉害最厉害的高手,都在皇宫里当大内高手!”“可不是吗?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在山里的高手是最小的!在市井里的高手也只是中流!最厉害的高手,都在朝廷里当差呐!”
扎西强木苦笑不已,心道,大内高手要真有你们说得那么厉害,北边的鞑虏和南边的黎利早就屁滚尿流了,陈天霄是要踏入神仙境的人了,普天之下,再也没人可以成为他的对手了。
一个太象仙人可以抵挡多少甲胄?一万?五万?十万?如果说可以抵挡十万甲胄,那明廷舍得用十万人来填松潘卫这个坑吗?还是任由松潘卫成为国?
如果换成扎西强木做皇帝,他能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等!
等陈天霄要么飞升,要么老死。只要你死了,松潘卫就还是明廷地图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可是扎西家等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