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汀甲说,我上辈子定然是个淫恶剪径的响马,劫了个黄花姑娘,害得她情郎横死,家破人亡。那姑娘死后三魂含冤,七魄带恨,转生做白面书生赵云峰,专门来报复我。我听了之后,心中悚然,总觉得是真的。
只可惜,钟小北对这些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赵云峰是我的梦中情人。我真想让周汀甲把这番话对钟小北说一遍。
我在六岁上认识云峰。那时候穿什么衣裳早已模糊,那张脸却历历在目。
我记得他额头点着一颗红点,唇红齿白,男生女相,顾盼生姿。他身后的布景换了又换,青草地、米奇、海底世界,他只管顶着额头上的那颗红点,手里捧着个大苹果,对着照相机镜头变换各种动作,露出漂亮的笑容。身后排着队等着照相的人,没有一个不夸赞的。
他最后一张照片是拿着一把宝剑拍的,刚刚换了别的孩子上场,他就一剑刺在我的额头上。他说:“来者何人?”
爸爸慌得险些摔了相机,妈妈把我抱到怀里,周围的人黑压压拥了上来,我只觉得胸闷,额头湿湿热热,抬手一抹,红红的。我说:“是血。”然后就咧着嘴笑了。那宝剑剑尖锋利,在我额头上足足划裂了两公分的大口子,缝了四针,落下了一道颇为丑陋的疤痕。
从那以后,云峰每过一次生日,我额头的伤疤便长一岁。我和我的伤疤,都和云峰同一天生日。
云峰后来说,他看见我笑了,就险些哭出来。他问我:“你为什么要笑呢?”
我意外极了。当时场面混乱,连白家父母都没有发现我的表情有异样,云峰却发现了。我心里虚,就掩盖道:“神经病,我都吓傻了,还知道什么?”
8岁,秋天,小学一年级的放学路上,有个讨厌的男孩子一路追着我跑。
他大声地喊:“没爹没妈——头上有疤——”
他的声音像猎枪,我慌得像被追赶的幼鹿,一边跑一边哭。这时云峰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他接过我的书包,拉着我的手,抖着腿站在路中间。我记得那时秋风很大,大大的太阳卡在山坡上,小路两侧齐膝的水稻金黄翻涌,云峰的头发柔软,沾了夕阳的颜色,在秋风里如同怒火,把我的眼泪都烤干了。
我不记得那个坏孩子是谁,不记得他是怎样被云峰打败,我只记得云峰拉着我的手,送我到家门口,他说:“白月,别怕。白叔白婶都疼你,你别怕。你脸上的疤是我的错,你以后嫁不出去,我就娶你,你别怕。”
太阳被山吞下去,天上的星星数不清。
我使劲儿地点头,喉咙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却默默念:我不怕,我不怕。
从那以后,我爱上秋风,爱上夕阳,爱上金黄色的水稻。我喜欢宋词,“枯藤老树昏鸦”里也能读出暖意;我喜欢画画,处女作藏在卧室里,那画稚嫩笨拙,画上日落西山,红发男孩身穿披风,手握宝剑——四个空心字描了花边:神力无穷。
如果周汀甲一语成谶,白月上辈子真是个淫恶剪径的响马,赵云峰前一世果然是被那响马凌辱迫害的姑娘,那么这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就在那个秋风萧瑟稻谷连天的小路上,白月开始还上辈子的情债,这债一还一十三年,还没还完。
填高考志愿的时候,胜男问我:“小月,你填哪儿?”
当时是在我的卧室里。八月当头,窗外的老槐树上,知了耐不住暑热,吱吱地叫个不住。几丝凉风携着水绿色的窗帘,拂在胜男身侧,她如绢的长发随风飘了两飘,眉目盈盈,姣好无双。
“我嘛……”我低头闻着她的头发,“男男,你头发好舒服,好香呀!”
男男“咯咯”笑了起来,纤细的手指掩着唇齿:“小月,你这样子好像小淘气!”小淘气是我养的懒猫,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茫然的目光淡淡飘过来,又飘回去,懒洋洋团成一团,不理人了。
“胡说,”我皱了皱鼻子,“我有那么懒?……”懒猫开始打呼了。
“云峰找我商量了,要我和他一起,报B城的艺术院校。”胜男的声音淡淡的,脸上却有莫名的红晕,嘴角的笑异常温柔。我心跳蓦然漏了一拍,脑子里分明是那一晚月淡星稠,银河高挂,云峰温热的手指擦我脸上的眼泪,嘴巴一张一合,穿越时空,传到耳里,只剩下两句话:我娶你,你别怕。
我放开胜男的头发,回身伏在窗台上,看窗外深绿色的树。我希望再有两丝凉风吹过来,偏偏什么也没有,那树的叶子都纹丝不动。“你们已经约好了?”我歪着头问她。
“嗯。”她细长的手指捋着自己的头发,垂着眼,“小月,我们一起吧。我们三个从小到大都一起,打不散的亲兄弟。”
“呦呦呦,”我笑着回手,取过书桌上的镜子递过去,“瞧一瞧,某人都从泼皮破落户变成了默默无语的含羞草了,这是好兄弟的情谊吗?我就不去做那盏神灯了。”胜男抢过镜子,嘟着嘴巴来搔我的痒痒,我嘻嘻哈哈反击回去,闹了大半天,各疯出了一身的汗。
我伏在窗台上,男男靠在我肩膀上,凉风又起了,窗帘不安分地挡住我的脸。
“你到底和我们一起不呀?”男男声音闷闷的。
“不去,誓死不当电灯泡。”我说。
“当不当也当了这么多年了,小月,你不在我身边我根本没法活,想干点坏事儿连个打掩护的都没有。”
我失笑:“你又不是我,以你胜男大小姐的人格魅力,到哪里不是振臂一呼,英雄云集的?更何况,你有云峰……云峰……他在你身边,我放心得很。你好好照顾他……他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欺负我怎么办?”
“他打得过你?”话音刚落,胜男眼里一记飞刀霸气而来,我连连笑道,“开玩笑呢,男男可不是那种彪悍的母大虫。男男弱不禁风,形如弱柳,云峰对你好还来不及呢。”
“这还差不多,算句人话。”
“嘿嘿,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的事儿……连我都瞒着。”中午没有午睡,我有点困了,强打精神。
“哎,就那么个意思,青梅竹马的。上周五同学会,他喝大了,一股酒味,我送他回去,他就表了个态,说想娶我。”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我脚崴了,没去成。”我好像也闻到那股子酒气了,似乎还看到他细长的那双眼。我能想到他低下头,睫毛抖动,满天繁星都在他那双眸子里,我摇了摇头,说,“男男,我好像也醉了,头晕。”
“那就喝酒啊,谁怕谁?”
“男男好傻,醉了不是应该睡一会儿吗?”
胜男捏我的脸:“你又没喝酒!走,去我那,我们干两杯。”
“男男,他怎么见人就娶呀?”我低声笑,男男也“咯咯”笑起来:“我也没想到他那么直白,哪有上来就求婚的,才多大。”